老四海上下打量他幾眼:“你歲數不行了,不過你要是幫我們把工人找齊嘍,我倒是可以考慮給你一定的辛苦費。”

主任臉上放光,雙眼之間的距離驟然便拉大了一倍。“您放心,三十人不算什麽,我能給您找來三百人。我們這裏是貧困縣,越窮越生孩子,每家都好幾個大兒子呢,好辦!”

老四海依舊是副冷麵孔:“我隻要三十人,最重要的是身體要過關,我要親自核查他們的體檢表。”

主任點頭道:“您放心,這事沒問題,由您隨便挑。我們這兒是山區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窮地方的孩子身體都特棒。嘿嘿,一個月兩千塊錢的工資,不得把他們樂瘋嘍。”

老四海道:“工作有一定的危險性。”

“總不是炸碉堡吧?”主任問。老四海搖頭。主任猛然一拍腦門:“不是炸碉堡就有人幹,對了,工資是直接發給他們還是由我們代發?”

老四海冷笑道:“你們是想抽頭吧?”

主任向外一指:“您是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老百姓太窮了,要是直接告訴他們一個月給兩千塊,保證得鬧出械鬥來。再說了,我們部門的經費實在是少得可憐,政府財政有限啊。當然了,這錢也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我們要承擔一定的管理責任,事情很多的,都是要發生費用的。”

老四海煩躁地說:“隨你的便,隻要把合適的人選給我找齊了就行。”

“您放心吧,三天,三天之內,我們保證把人給你帶過來。”主任忽然想起了什麽,滿臉賠笑道:“同誌,您招工為什麽要到我們這兒來呀?大城市裏也有不少民工,聽說他們的工資也不是很高啊。對了,您剛才還說什麽?最好不要有打工經曆的,這事有點怪。”

老四海麵有怒色:“憑你們這些人的素質,也隻能當個基層幹部。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別問。告訴你吧,就我這件事,可著你們全縣找,頂多是你們頭頭有資格知道知道而已,別人連問的資格都沒有。”說完,老四海大模大樣地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來,盯著呆若木雞的主任道:“我住在縣招待所,有事直接通知我。”

出得縣政府大門,老四海看見迎麵來了個怪物,驚得險些轉臉就跑。那是三個圓滾滾的東西,它齊刷刷地向老四海移過來,如鬼魂。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明白,是個挑著兩大筐蜜橘的中年農民,竹筐是細高細高的,有將近一米二那麽高,而那個農民身高最多一米五,擔子挑在他肩膀上就活象三個人亦步亦趨地行進著。農民的歲數已經不小了,瘦小枯幹。他穿著藍布中山裝,戴著套袖,頭上還包著塊藍布,腳下是黑綠色的破膠鞋,那樣子讓人想起很多老電影裏的景象。老四海的心顫了一下,不知怎麽,他想起老爹來了。

這是個繁榮的小縣城,到處是賣甘蔗、香煙和蜜橘的小販。老四海覺得這地方與四川的風格差不多,人們普遍矮小但異常精悍。剛才他向那個矮個農民買了幾斤蜜橘,又順手掂了掂竹筐的分量,居然沒拎起來。農民驚訝道:“咦,你是城裏人啊,你們城裏人是挑不動的,別把腰扭啦。”說完農民將老四海給他的一塊五毛錢,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揣進胸口。然後他肩膀一聳,雙腿一弓,擔子就輕飄飄地上去了。

老四海坐進桑塔納,大大方方地來到縣招待所。出示了一張介紹信,要了兩個房間,然後便住下了。他告訴司機,隨時聽候調遣,然後又塞給他五十塊錢,號稱是小費。司機自然是千恩萬謝。

招待所坐落在小山坡的半山腰上,山下是縣政府,山坡背後便是綿綿群山了。老四海泡了一杯茶,然後拿出蜜橘,坐在窗前,悠閑地吃了起來。

崇山如浪,連綿不絕,森林將大山染成了暗綠色。層層的山巒,單調得像一塊深淺不一的幕布。風,梳子一樣地從山頂上刮過去,樹林牛毛似的倒向上側,大山發出嘩啦嘩啦的吼叫聲。

老四海吃了幾掰橘子,又喝了杯熱茶,然後連著放了幾個響屁。老四海嗬嗬笑了幾聲,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錯,腸胃反應很正常。老家有句話叫:吃涼蘿卜就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涼橘子和涼蘿卜的功能差不多,老四海對自己的身體很是滿意。

想起老家,老四海又仔細看了看窗外的風景,這地方和驢人鄉的景致幾乎是一致的。老四海相信,一旦深入大山,他保證會找到第二個驢人鄉,第二個老爹,第二的鄉長,甚至第二個自己。這也是他從老農手裏購買橘子的原因,老爹就是老農,老實巴交,木納得有點麻木的農民。一股深切的傷痛,小錘子一樣敲打著老四海的後背,想著想著眼眶竟有些濕了。

前幾年老四海在一家飯館吃飯時,看到這樣一副書法作品:“天有三寶,日月星,地有三寶,水火風,人有三寶,精氣神。”老四海認為自己的精和氣都算不錯,但“神”呢?自己已經是徹頭徹尾的浪人了,無家無業,沒有親人也沒有女人,這個“神”算是丟了。

男人的“神”大多是女人。想起女人,老四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賢淑,她居然用處女膜騙取男人的信任,真是天才!不對,賢淑不是女人,賢淑隻是一個符號,隻是處女膜的代名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賢淑就是無敵的。

然後他腦子閃出了花兒,看樣子花兒被出賣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連師兄都知道了。他老四海沒敢回家看來就對了,要不肯定會被老景他們抓起來。老四海現在想起這事,覺得有點對不起花兒了。花兒除了稍微有點****,也沒什麽大毛病。人家出身好,人家優越,人家琢磨點兒人生的苦悶也算正常,而自己竟一怒下把人家給賣了,這事的確是有點缺德,也有點過分了。沒辦法,窮棒子做事大多是不記後果的,當時自己是太窮了,看見誰都會當成仇人。花兒的命不好,偏偏在那個時候碰上自己,是她倒黴。

老四海又吃了掰橘子,這回再也放不出屁來了。

他又想到草兒了,想到了那條油黑油黑的小辮子,想到了那張若即若離的麵孔,其實老四海根本記不清草兒的模樣了。如果現在的草兒從對麵走過來,老四海保證是認不出的,但草兒卻占據了他所有的夢,性夢、春夢、一般的夢。夢裏女人無論變幻出何等模樣,老四海都清楚,那是草兒。每當想起草兒要和一頭公豬上床,老四海就心疼,疼得六神無主,疼得真想咬自己一口。

從放屁想到身體,從老家聯想到親人,又從親人引申到女人,老四海覺得自己太無聊了。他起身做了幾個伸展運動,那些光怪陸離的念頭終於被驅散了,肚子裏又重新醞釀起悶臭的氣體來。

此時忽然傳來了敲門聲,老四海心裏一動,叫道:“是司機吧,我沒叫你,晚飯你自己吃吧。”

門外人說:“我不是司機。”

老四海笑了一下,他知道:魚兒要上鉤了。

門外站著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他極有禮貌地向老四海鞠了個躬,恭敬地說:“您就是北京來的老先生嗎?”

老四海在本縣用的名字是老哲,他想以次紀念西安那位老者,這也是年輕人稱呼他老先生的原因。老四海點頭道:“我是,您是人事部的?”

年輕人搖頭道:“我是老張的秘書。”

老四海在報紙上看見過,縣裏人統統把頭頭兒稱為老張,以示親熱。他皺眉著道:“老張?他是哪位?”

年輕人謙虛地笑道:“是啊,您是北京來的同誌,怎麽能知道我們這個小縣城裏的事呢?老張就是我們的頭頭兒,大家都這麽叫的。啊——這個嗎,老張同誌本來是想親自來看您的,但他手頭有點兒急事,走不開了。所以老張同誌讓我先來和您接洽一下。您是遠道而來,老張說一定要盡一盡地主之宜,今天晚上希望您不要有其他的安排。”

老四海無所謂地說:“我隻不過來辦點小事,不願意聲張,更不希望驚動地方上的同誌。算了吧。”

“我們頭頭說過,在你們眼裏再小的事,到我們這兒就都成大事了,一定要聚,一定要聚。”年輕人不愧是當秘書的料,很會說話。

老四海低著頭想了想,然後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這樣吧,招待所一層有餐廳。我來做東,請你們的老張過來見一見吧。”

年輕人愣了一下,但看到老四海的態度很堅決,隻好道:“那我先打個電話,向老張請示一下。嘿嘿,你得理解,他是我的頭頭兒。”

老四海扭過臉去:“隨你吧。”

年輕人出門,走到樓道拐角的地方,拿出手機,小聲嘀咕起來,還時不時地向老四海的房間方向張望幾眼。老四海坦然坐在窗前品茶,這茶葉是他路過河南時買的,正宗的信陽毛尖,泡一杯茶,整個房間都是香氣飄渺的。

最後年輕人滿臉歡喜地走過來:“老先生,老張六點鍾就過來,他再三向您表示歉意。”

老四海微笑道:“基層工作是很不好幹的,大家都是從基層幹起的嗎?我怎麽能不理解呢?”

年輕人像得了特赦一樣,使勁點頭道:“對,對對。”之後年輕人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老四海隻好把他讓進房間。年輕人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兒,試探著說:“我們縣裏倒有個賓館,條件還說得過去。”

老四海晃著腦袋道:“這裏清淨。”

年輕人道:“是,是是。”他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然後笑著道:“你是常住北京嗎?”

老四海眯著眼睛說:“我在北京有房子,在青島、廈門和廣州都有房子,工作需要嗎,沒辦法。”

年輕人道:“我在北京上的大學裏進修過,就在四道口。”

老四海哼哼著說:“四道口在海澱區,全是大學。我的房子在方莊,老房子了,已經四五年了。”

年輕人眼珠一轉:“方莊?我聽說國安局的宿舍就在方莊。”

老四海哈哈一笑:“年輕人啊!有些事何必說出來呢?”

年輕人似乎很尷尬。

老四海大度地說:“咱們都是注定要在仕途上發展的,作為過來人我給你提個醒。該說的話,讓領導自己說,不該說的,打死也不要說。”

年輕人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真理呀,名言啊!我們縣裏不會有人能說出這句話來,見識啊這就是見識。”年輕人異常感慨,眼中竟飽含著淚花了。

老四海在心裏笑了一下,他明白了,這個小秘書肯定在說話問題上吃過虧。於是他苦口婆心地說:“仕途的藝術就是嘴巴的藝術,無論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年輕人歎息道:“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老四海看看手表:“年輕人,好好學學吧。”他站了起來。“快六點了,總不能讓你的頭頭久等吧?”

年輕人趕緊起身,飛快地走到門口,伸手推開門,側著身子說:“請,您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