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去年是馬年,生肖郵票一問世,方竹就跳了起來。原來新一輪馬票上就是這種泥馬的圖案,造型、產地,甚至連工藝師的名字都一模一樣。方竹欣喜若狂的,逢人就吹牛,所有的同學、老師,包括菜仁和方惠都不得不領教了她的囂張氣焰。恰巧區裏又組織了一個集郵比賽,方竹便連同馬票的名信片、首日封、郵票的四方聯和泥馬一同送去展覽了。評委們從沒想到還能看見泥塑馬的實物,當下就給了方竹一個二等獎。此前菜仁一直認為老四海是個重信守諾的大好人,獲獎後他又成了方竹嘴裏頗有品位的藝術品鑒賞家。

老四海聽後是苦笑不已,本來以為樹上隻有幾隻毛毛蟲,結果卻打下一堆栗子來,真是天降美事。他不能像方竹一樣張揚,謙虛地說:“我是憑感覺買的,沒想到它能上了郵票。”

“感覺就是藝術的生命啊!”方竹歪身坐在老四海身邊,親熱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媽說,你現在是大作家了。作家也是藝術家,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一脈相通的,你說呢?”

老四海說:“應該是。”

“那麽你說,人類藝術中是視覺藝術更偉大還是語言藝術更偉大?”方竹滿臉期待。

“都偉大。聽覺意識也不錯。”老四海快笑出來了。這孩子明明是提出了關公戰秦瓊的問題,自己還挺美。

“你滑頭。”方竹竟撅起了小嘴。

“有你這麽跟長輩說話的嗎?”菜仁睜眼了,估計他早就聽了一會兒了。菜仁渾身的不高興,訓斥道:“跟長輩說話一定要說‘您’。你這丫頭,大早晨的就嘮裏嘮叨,都快把人吵死啦。”

方竹大叫:“我就知道您是裝睡。”說著她一歪身子,整個人竟從老四海身上滾了過去,眨眼的功夫就坐到菜仁身邊了。老四海“嘔”了一聲,差點被她壓昏過去。方竹就跟沒聽見似的,揪著菜仁質問:“爸,我說的對不對?老叔叔保證是搞藝術的,隻有搞藝術的人才能有這樣的藝術鑒賞力。您當時是怎麽說的?”

菜仁不好意思地望著老四海,笑著說:“我說這東西,不擋吃不擋穿,就是哄小孩的。”

老四海滿心慚愧,他也是這麽想的,嘴裏道:“不過是個玩意兒。”

“一看我爸爸就不懂。”方竹高傲地翹起鼻子。“你瞧人家老叔叔,又年輕又精神還特謙虛,本人是作家還懂藝術,真夠IN的。”

“印?印什麽?”老四海脫口而出。

“是英文的IN。”方竹撅起小嘴,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

菜仁道:“就是時尚的意思,現在的孩子是人話不得人說。”

方竹一把揪住菜仁的鼻子:“老爸,你罵人,你欠我一個道歉。”菜仁啊啊叫著,招呼老四海救人。老四海隻得挪開,說這是人民內部矛盾,應該在人民內部解決。爺倆真真假假地對打起來,兩床被子都飛到老四海身上了,他不得不率先逃進了衛生間。

“有客人在,不許再鬧了。”菜仁好不容易才從方竹的魔爪裏逃出來,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你媽呢?”

方竹驟然垂下臉:“我媽夜裏一點被醫院叫走了。”

“一點?”老四海正好從衛生間出來,聽了這話,不禁大是奇怪,哪兒有夜裏一點鍾拉人家上班的?

菜仁眉頭緊鎖:“我早就說過,不能幹24小時的全陪,上個白班就完了。”

方竹生氣地說:“您老和我說有什麽用?直接跟我媽說去。”

菜仁看到老四海已經出來了,苦笑著說:“我這個老婆有點兒財迷,掙錢沒夠,滿腦子危機感。”

方竹狠狠地擰著自己的耳朵:“等我工作了,我就去掙大錢,我買個大耗斯,咱們一家人都不上班了。”

“耗子?”老四海大張著嘴,耗子還用買嗎?買隻耗子就不用上班了,買隻貓豈不就是天下大同啦?老四海知道這個次保證是另有含義,可自己卻聽不明白。他是個偉大的騙子,怎麽突然間就落伍了。

菜仁哎呀了一聲:“就是聯體別墅,他們叫耗斯。我問你——”他一把拉住方竹:“耗斯是什麽呀?就是在家裏耗著等死,耗死。你們別一天到晚地發明新詞,好好學習,給我考上個好大學,將來的事就好辦了。要是那樣的話你爸爸就是耗著等死,也算值了。”

“反正我媽是不能再去醫院了。”說到,方竹臉上竟然出現了悲憤的表情。

老四海仔細一問才知道,方惠前幾年下崗了,一直找不到工作。去年有人給介紹一個在醫院當陪護的活兒,方惠要強,一心希望幹出些門道來。於是應承了最難應付的24小時全程陪護,那真是沒黑夜帶白日呀,經常一走就是幾個星期,跟出差一樣。菜仁常常表示不解:他認為自己的工資不算太少,足夠一家人糊口的。但方惠卻比他考慮得長遠,方竹馬上就要上大學了,沒錢行嗎?自己在家裏白吃了幾年,現在總算找個活兒了,總算是不閑著了,不幹,對得起誰呀。昨天晚上,老四海和菜仁都醉得人事不知了。夜裏一點鍾醫院來了電話說:有個危重病人需要陪護。方惠抬腿就走了,估計現在還在醫院呢。

聽到這兒,老四海又是一陣唏噓,看來菜仁一家的日子挺艱難的。

菜仁洗漱完畢,方竹也把客廳收拾好了。三人極為正式地坐在客廳裏,方竹為大家準備了三杯牛奶。菜仁問老四海道:“四海,你這回來北京有什麽具體打算?直接說,隻要我們能辦到的,保證幫忙。”

老四海說:“有兩件事還真要麻煩麻煩你,我想在北京租套房子,看看在首都能不能圖個發展。當然了房租由我來出,你能不能幫我找套房子?”

菜仁說:“好啊,搞文化的人就應該在北京混。我們家這片樓群裏就有出租房子的,這事好辦。”

老四海接著道:“另外我還想去一趟全國慈善總會,以個人名義捐建一所希望小學。”

菜仁和方竹吃驚地對望一眼,又同時撫了撫胸口。方竹嘴快:“老叔叔,捐一所希望小學要花不少錢呢,你是大款嗎?”

老四海笑道:“我不是大款,可我想為社會做點貢獻。”說到這兒,他也覺得不好意思,竟然咳嗽起來。

菜仁關心地說:“喝口牛奶,壓一壓,不會是夜裏著涼了吧?”

老四海說:“可能是最近煙抽多了,寫作嗎,沒辦法。”

眾人點頭,菜仁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沒開玩笑吧?真要捐希望小學?”

老四海道:“這事能開玩笑嗎?這是我來北京的目的之一。”

菜仁打鐵似的照老四海肩膀上狠狠拍了幾掌:“兄弟,我真是沒有看錯你,你就是,你就是……”他歪著腦袋尋找合適的字眼。

方竹又搶著道:“雷鋒二世。”

菜仁叫道:“對對對,雷鋒二世,啊不對,你是雷鋒的親弟弟。”

老四海當仁不讓地說:“雷鋒要是活到今天,還不見得會怎麽樣呢?人隻有在物質刺激麵前才能體現出真實的一麵,雷鋒見過什麽呀?”

菜仁想了想,笑著說:“還真是那麽會事,當年我爸爸就不大相信這種事。可不嗎?六十年代有什麽呀?連個帶魚都得憑票買,兩毛三一斤,倒是便宜,可一個月才供應一次。雷鋒真是沒見過什麽。”

方竹瞪著老四海道:“我要把你的事跡寫成作文,讓我們學校的那幫衰人都知道知道,他們什麽都不是,他們沒什麽可驕傲的。”

老四海隻好說:“我也沒什麽可驕傲的,有些事是應該做的。”

菜仁拍著胸脯說:“慈善總會的事你也放心,我幫你打聽打聽。幹脆我直接帶你去吧。”說著菜仁又給了老四海一巴掌。

老四海驚天動地地咳嗽了一通,心裏總算塌實了。

房子的事很快就落實了,就在菜仁家旁邊的一棟樓上,是個兩居室。菜仁還利用自己在公安局工作的便利,幫老四海辦了張北京的暫住證。老四海十幾年來頭一次擁有了合法證件,他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

兩天後老四海特地到東城的胡同區走了一趟,他想看看理查還在不在。但到了地方一打聽,理查已經退休了,回英國了。老四海頗有些悵然若失去的感覺,這個老頭人不錯呀,可惜被自己利用還不知道呢。他後來到底想明白沒有?不會一直糊塗下去吧?

不久菜仁打聽好了慈善總會的地址,又谘詢了捐款手續。幾天後,老四海從銀行卡裏取出十萬塊現金,然後約上了菜仁,二人趕往慈善總會。依照老四海的意思,直接叫輛出租就完了,又快又安全。菜仁自己舍不得花車錢,也不舍得讓老四海出錢,死說活說地將他拉上了公共汽車。

一上車,老四海就指著皮包說:“菜大哥,這東西要是丟了,山裏的孩子們可就要接著受苦啦。”

菜仁哈哈笑道:“放心吧,咱北京是首善之區,犯罪率之低在全國是排在前幾位的。我公安局上班,我知道。”

老四海無奈地說:“北京一樣有搶劫的。”

菜仁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壞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告訴你,這幾年北京治理得不善,你看看周圍的變化多大呀,連六十年代拆掉的城門樓子都要重建了。嘿嘿,2008年的奧運會保證在咱北京開,沒跑。”

老四海隻得笑了笑,他知道菜仁的心思比較簡單,什麽事都會朝好處想。其實這奧運會開不開,與普通老百姓又有什麽關係?該吃肉的吃肉,該喝湯的喝湯,普通老百姓隻能跟著看看熱鬧。

菜仁腦子簡單人卻並不傻,笑著說:“開奧運會跟咱老百姓的關係可大了,你看看外麵這天空。頭幾年北京腦袋上就跟頂著個大鍋蓋似的,烏煙瘴氣的,你看這兩年,藍啦,空氣多好啊。要是不申辦奧運會,能治理成這樣嗎?”

老四海仰臉看了看,天空的確是很藍,藍得有些殘忍。他冷笑著說:“我在北京上大學那兩年,北京的天比現在藍多了。空氣汙染不是你我能汙染的,誰汙染的誰就應該治理。”

“不開奧運會,能治理嗎?”菜仁翻著眼珠,又想出一條:“修地鐵,修公路,改善交通總是好事吧?”

老四海哼哼著說:“人家漢城和北京的地鐵是同時起步的,可到了前年,人家就修了二百多公裏的地鐵。北京這幾十年裏修了多少公裏啊?啊?是不是早就應該修啊?”

菜仁在臉上撓了幾把,好久才道:“開奧運會能帶動旅遊,多來點外國人,大家就能掙錢啦,那是就業機會呀。”

老四海幾乎在冷笑了:“對,多來幾個外國人,把中國的女人全娶走了。咱中國本來就男人多女人少,往後啊這光棍就更多了。”

菜仁照自己腦門上敲了幾下:“哎呀,你怎麽什麽事都往壞處想啊?事情有壞的一麵也有好的一麵,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嗎,現在咱們的日子就算是不錯啦。比壓縮定量的時候強不強,你年輕,你沒趕上。我可趕上那幾年了,現在想起來腿肚子都轉筋。”

“那是,比北京猿人的時代就強得太多了。”老四海這句話一出口,菜仁像氣球被紮了個眼兒一樣,整個人都萎縮了。老四海不忍心和這個老實人抬杠了,笑著說:“我也是憂國憂民,咱們呀趕緊把捐款的事辦了,山裏的孩子還等著呢。對了,你帶身份證沒有?”

“我帶著呢。”

老四海指著菜仁道:“以你的名義捐款,小學的名字就叫四海希望小學,怎麽樣?”

“為什麽以我的名義?”菜仁有點不知所措。

老四海道:“我在南方是名人,一旦有人把我捐款的事露出去,那幫記者就跟蒼蠅一樣,全得撲上來。你就讓我過幾年清淨日子吧。”

菜仁似乎很是理解:“對,英國有個王子說,自己生下來就在放大鏡下麵生活。悲哀,名人的悲哀。”

半個小時後,他們到了慈善總會,所有手續都是菜仁辦的。老四海像個跟班,他背著錢袋子在菜仁身後轉來轉去。慈善總會的同誌先是對他們的行為大加讚賞,最後以商量的口吻道:“你們的捐助要采取什麽方式?”

這回菜仁沒主意了,老四海搶著說:“定點捐助,援建一所希望小學。”

同誌說:“那捐款的額度呢?”

菜仁指著老四海的背包道:“十萬!”

同誌輕輕點頭,商量著說:“希望工程的小學才叫希望小學呢,雖然我們也有這個職責,但隻能叫捐建小學。這捐建小學的費用標準是根據地區來劃分的,西藏的費用最高,沒辦法,那地方成本太大。”

老四海趕緊說:“陝南山區。”

同誌道:“那夠了,十萬塊肯定夠了,陝南山區不算太偏遠,但夠窮。”

老四海說出了那個縣的名字,就是他騙走老張四十萬現金的那個縣。然後他又提出希望以“四海”命名小學。同誌說:“沒問題,五湖西海皆兄弟嗎,正好體現了祖國大家庭的溫暖。”最後老四海將十萬元的現金,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子上,桌麵的色彩立刻燦爛起來。

菜仁在旁邊悠悠歎息了一聲,小聲道:“我去海南的時候,就是帶著十萬塊去的,全沒了。嘿嘿,要知道那樣,還不如直接捐款呢。”

慈善總會的同誌笑道:“那是,與其做買賣賠了,讓騙子騙走了,還不如捐款省心呢,最起碼是積了陰德了。”

二人走出慈善總會,老四海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頂在腦袋上了一塊爛西瓜皮終於被甩掉了。他拉著菜仁,輕鬆地說:“走,咱倆喝酒去。”

菜仁說:“今天啊有人請咱們,不用你出錢。”

老四海忙問緣故,菜仁說:“我有個戰友是開醫藥公司的,已經是大老板了,能呼風喚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