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指著南方說:“多學點兒東西沒有壞處,你知道社會是什麽樣嗎?去南方?南方到處都是騙子,把你賣了你都得幫人家數錢呢。”

“危言聳聽。”方竹不屑地聳了聳肩膀。“我從來不相信這種鬼話,都是嚇唬小孩的。我已經十八歲了,用不著你們嚇唬。”

老四海翻了幾下白眼,心道:這個傻丫頭!你對麵就是個騙子,你對麵的人就讓花兒幫他數過錢,當年的花兒比你還大兩歲呢。你居然敢不相信我?碰上別的騙子你就倒黴了。他微笑著道:“這樣吧,今天太晚了,改日我給你講講我在外麵的見聞,都是真的。然後咱們再決定上不上大學,好不好?”

方竹瞪著他道:“你會編故事,不會是編故事騙我吧。”

老四海單手指天:“我要是騙你,我——我——我爸爸不得好死。”

方竹這才信了,哼哼著說:“我三歲的時候就知道我爸爸最喜歡騙我了,你要是敢騙我,我一輩子不搭理你。”

“你爸爸騙你?”老四海心道,菜仁會騙人嗎?

方竹冷笑道:“她說我是垃圾堆裏揀回來的,難道不是騙我嗎?我都四歲了,他還敢這麽說,都傻到家了。”

老四海苦笑不已,死說活說地終於把方竹勸回去了。

方竹走了,老四海心思恩亂,不得不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

夜空是暗藍色的,雲是黑的,風是涼的。老四海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撚滅了,然後又點了一支。他一直以為八十年代以後出生的孩子是自私的一代,是混蛋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方竹這個孩子不錯,小小年紀就知道應該掙錢養家了。種什麽種子結什麽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啊,社會規範多了,現在的孩子想掙錢就可以開公司,費用不多,手續也很簡單。可自己當年隻能做騙子。他奶奶的,想著想著老四海竟有點生不逢時的憤慨。憑自己的腦子開個破公司算什麽?把海南島賣給黑龍江都不在話下。

他越想越生氣,最後把一整盒煙都抽了。煙沒了,老四海從小區裏溜達出來,找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說要去最熱鬧的地方。司機建議道:“迪廳最熱鬧。”老四海道:“那就去迪廳。”

出租車在新街口附近停下了,司機指著一條胡同道:“胡同太窄,我的車進不去了。迪廳就在裏麵,走300米就是。”

老四海按司機指點向胡同裏走去,果然發現了一家迪廳。他早年在南方遊**時經常出沒於迪廳,但南方的迪廳大多如宮殿般富麗堂皇,北京的迪廳居然深處胡同,難道北京人不喜歡蹦迪嗎?老四海花五十塊錢買了張門票,剛進廳堂就被震了出來。我的天哪,噪音分貝足足高達110,老四海進門時竟覺得腸子似乎要從嘴裏噴出來了。他定了定神,然後張開大嘴以降低噪音對耳膜的衝擊,這才敢重新進入。

原來北京的迪廳是屬壇子的,口小膛大,門麵雖小,但僅僅舞池的麵積就有三百多平米。老四海進門時一眼就看見邁克·傑克遜了,他正在大屏幕上瘋狂地彈吉他呢,他身邊是一片沒長成型的孩子。屏幕下則漂動著幾百顆搖擺不定的腦袋,一大群衣著鮮豔,發式怪異的男男女女正在傑克遜的指揮下狂歌亂舞著。各色腦袋海浪一樣湧來湧去。當然人頭海浪舞動的頻率比真海浪足足加快了十倍。

老四海僅看了幾眼就嗬嗬笑起來,有個女孩狂野地晃著腦袋,耳墜子如兩把尖刀,不時地在她脖子上割著,劃著,撞擊著。還有個小夥子,他鼻子上掛了個鐵環,活脫脫地做了牛。至於上下嘴唇一片藍一片紅的,眼睛塗得像熊貓的,褲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基本上就屬於正常範疇了。

老四海明白,這些孩子大多是吃了搖頭丸的,自己把自己當成猴子耍著玩兒。他正要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卻看見幾個保安漸漸聚了過來。這一來老四海害怕了,進了迪廳而不晃腦袋,不是記者就是警察呀!保安不是吃素的,絕對看得出來。他知道,現在走人都不行,走了嫌疑更大,一出門就能被他們塞下水道裏去。沒辦法,他隻好投入人叢,跟著大家的節奏晃了起來。不一會兒的功夫,保安散去了,老四海也快要吐出來了。

他急忙衝進衛生間,一張嘴就把晚飯吐進了便池,真可惜,那是純正的陽澄湖螃蟹。此時格子門開了,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她一手舉著香煙,另一手將一張錫紙當空甩了出去。老四海一愣,回眼向衛生間門口看去,是男廁所呀。女孩毫不在乎,輕蔑地瞪了他一眼道:“流氓!“說完,她搖搖晃晃地走了。老四海氣得放了個屁,到底誰是流氓?

折騰了一會兒,他總算是把胃裏那點東西清理幹淨了。正要出門,卻聽得外麵一陣混亂。他開門一看,卻見幾個端著微型衝鋒槍的警察從過道裏衝了過來,他們邊衝邊喊:“誰也不許動,不許動。”

老四海“砰“的一聲將門關上。壞了,警察掃毒怎麽把自己也堵上了?這要是讓他們抓進去,三審兩審的一定會露餡。公安局領導肯定高興死了,本來是查抄搖頭丸窩點的,結果順手牽羊,全國知名的大騙子老四海也落網了。想到這兒,老四海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往上方一掃,立刻發現了衛生間的窗戶是開著的。天知道窗戶外麵是龍潭還是虎穴,反正跑出去總比坐以待斃強。老四海想都沒想,一頭就鑽出去了。

還好,窗戶外是麵小山牆,山牆外便是胡同。老四海翻過山牆,撒腿就開跑。隱約中,他聽到後麵有人叫他停下,老四海轉身就鑽進了一條更窄的胡同。他也不知道一口氣跑了多遠,再次看見大街路牌時,已經跑到了西四。

老四海找了輛出租車,先到了鼓樓,沒有跟蹤的。老四海又換了一輛車,這才敢回家。

真險啊,差一點就讓警察堵上了。想起警察,他又起老景了,這個狗東西,做夢也想不到我老四海在中國心髒裏轉悠呢吧?你呀,就在省城呆著吧。

老四海累壞了,回到家,吐了幾口痰,一頭紮在**,呼啦呼啦地大睡起來。

老四海雖然是個浪人,但除抽點小煙之外,日常生活還是很有規律的。他平時七點鍾起床,做些身體鍛煉,八點之前吃早點。再之後要麽進圖書館充電,要麽尋找下一隻肥雞。所以老四海一般是不看手表的,他的生物鍾很準時。至於酒嗎,老四海也是很有節製的,他擔心喝多了就會說出實話來。

天亮了,老四海眼睜睜地,看著一屢陽光從窗簾後麵頑強地鑽出來,卻絲毫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不,那不是陽光,那是一小撮淡清色的霧,縹縹緲緲,晃晃悠悠,一點都不真實。它一直爬到老四海的床邊,最後竟爬上了他的臉。他覺得有點兒癢癢,伸手抓了幾把。奇怪呀,手似乎縮小了,半天也沒抓到麵孔。而自己那張老臉竟如木頭一樣,任憑手指甲肆意**卻毫無感覺。

老四海向來是聰明絕頂的,他知道,要壞事。於是強撐著從**爬起來,然而腳一落地,整個身子也跟著落地了。他不自盡地咳嗽起來,嘴裏卻有股子腥臭味兒。他用手抹了一把,天啊,滿手的鮮血!他驚恐地四下張望,天哪!昨天夜裏自己吐在地板上的那幾口痰,竟然也變出了紅的。

老四海躺在冰涼的地板,仔細回憶著昨天夜裏的經過。

那不過是一場虛驚,如何受的傷呢?他想了幾分鍾也沒想不出頭緒,最後決定先站起來再說。然而把身子挺直的艱難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到最後人的確是站起來了,但一陣劇烈的咳嗽將他的七個魂魄驚跑了六個。

滿嘴噴血!

**上,大腿上,床單上全是黑紅黑紅的血珠子,有幾顆血珠甚至順著大腿一直滾到了腳指頭的縫隙裏。

老四海好不容易挪到桌前,找出手機,撥通了菜仁的電話,然後一頭摔倒在地,昏過去了。

據說休克是生與死的中間地帶,很多醫學家專門研究這種現象,以期找到生與死的平衡點。

老四海從沒讀過此等題材的論著,所以不清楚休克到底是個什麽狀態。難道像睡覺一樣,夢他個七葷八素,亦或如死去,萬念皆空。這回他算是領教了,休克跟睡覺差不多,同樣有夢,同樣要翻身,同樣的憋著尿就難受。休克與睡覺的區別是睡覺是主動的,休克反之,睡覺是可以隨時醒來的,而從休克中複蘇卻要等待一定契機。

老四海的確是做了不少夢,他夢到了驢人鄉,夢到了村後那幽深的大山,夢到了溝壑中湍急洪水的肆意咆哮。他還夢到了草兒,夢到了花兒,夢到很多與自己發生過聯係的女人,卻惟獨沒夢見賢淑。更讓他難堪的是,他在夢裏也在琢磨這個問題,看來賢淑比噩夢還要可怕。

有一段時間裏,昏迷的老四海竟陷入了深邃的哲學思考,他的命題是:我老四海為什麽是個人?為什麽墮落成與師兄一樣的東西了?為什麽?奇怪的是,剛剛夢到師兄,師兄竟然出現了。他遠遠跑來,親熱地說:“我已經死了,閻王爺讓我來接你,下輩子咱倆就要做親兄弟啦!”老四海大叫道:“放你娘的鳥屁,我死了也不和你做兄弟。”師兄說:“你已經死啦。”說著,他走過來要拉老四海,老四海拚命要掙脫他,如此一折騰竟醒過來了。

難道是在船上?一起一伏的,老四海直想吐。他努力將眼睛掙開,四下一看,自己正趴在一個人的後背下樓呢。他艱難地回頭,隻見自己的住的單元房大開著門,方惠正拎著幾個包裹急急忙忙地往出跑呢。老四海立刻意識到了,背著自己的人保證是菜仁。

他按住菜仁的肩膀,虛弱地說:“菜大哥,你讓我下來,我後背疼得厲害。”

方惠在後麵叫道:“後背疼,那就對了。”

老四海顧不得琢磨什麽東西對了,扭著脖子道:“大哥,你讓我自己走吧,我把後背伸直了,可能會舒服點兒。”

菜仁頭也沒回地說:“不行,你病得不輕,我現在送你去醫院。”

老四海還要說什麽,方惠大聲道:“四海,別再說話了,說話傷肺。”

老四海扭臉看著方惠,眼光中全是詢問。

這時菜仁已經把他背到樓下了,他把老四海放在台階上,自己快步往外跑,嘴裏叫道:“老婆,你盯著他,我去叫出租車。”

方惠拿出手絹,在老四海臉上擦了擦,然後雙手在他後背上搓了一陣兒。“四海,是不是舒服一點兒了?”老四海點了點頭,方惠接著說:“你千萬別著急,沒什麽大病。發低燒、咳血、咳嗽、後背疼,我估計呀應該是肺結核,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老四海一聽這話就急了,掙紮著要起來,嚷道:“嫂子,這東西傳染,太危險了,你們離我遠點兒。”

方惠一把按住他,關切地說:“我是幹護工的,打過肺結核疫苗,你大哥也注射過。放心,沒事的。嫂子親自照顧你,保證不讓你遭罪。”

老四海癡癡地望著,一口血又堵在嗓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