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號樓是朝東的,花園是醫院的西側。老四海這才注意到,花園牆外就是層層疊疊的群山。春天即將逝去,山色半青半黃的,如一群正在褪毛的馴鹿。

山風如一杯涼茶,老四海立刻有精神了。二人在花園裏聊了一陣兒,方惠告訴他:中午要回醫院領工資。老四海難堪地說:您已經照顧我五六天了,工作都給耽誤了,醫院要是追究起來怎麽辦?方惠說:給誰幹都是一天60塊,你給我300塊錢不就完了。

老四海翻著眼珠想了一會兒,終於大徹大悟了,這就是君子之交啊!

方惠臨走前告訴老四海:菜仁和方竹沒準下午會過來。方竹一直哭著喊著要來看他,這孩子最近的心態不太好,希望老四海幫忙勸勸她。老四海滿嘴答應,他清楚,方竹不過是不想上大學。

方惠走了沒多久,老四海便從窗戶裏看到菜仁和方竹的身影了。二人穿過醫院大門,相互指點著,似乎正在發生爭執。老四海心道:看來方竹這孩子不買菜仁的賬。這就是做好人的結果,連孩子都不怕你。

菜仁和方惠頗有些異曲同工。菜仁也帶了一大包吃食,拚命往老四海嘴裏塞,直到將他的腮幫子填滿為止。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嘴閑出來,大聲道:“停止,馬上停止,你別把我撐死。”

菜仁指天畫地道:“我一看見你能吃東西了,心裏就別提多痛快了,人有了食欲就什麽病都不怕了。”

老四海笑著說:“我聽說回光返照的人都挺能吃的。”

方竹哈哈大笑,菜仁使勁跺了下腳:“胡說八道!”

老四海看他真有點急了,趕緊說:“我是鬧著玩兒的。”

菜仁晃著腦袋說:“唉,你是不知道,那天簡直要把我們兩口子嚇死了,手機一個勁響卻沒人說話,我估摸著你是出事了。等我進門一看,我的天!盆朝天碗朝地,滿地滿床的血。你倒好,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躺著呢。我還以為是出了人命案呢,差點報了警。”

老四海不好意思地對方竹說:“你爸爸又救了我一次。”

方竹不大服氣地說:“我媽說了,是你命不當絕。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訴我同學了,他給你算過了,說你是天生的富貴。”

“你同學會算命?”老四海笑道。

“她會占星術,能根據星座走勢預測未來。”方竹說得極為認真。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仁卻板起麵孔道:“你們小小年紀就什麽命啊,運啊,星相啊,全是歪理邪說。對了,我還忘了說你了,上回你弄回一本黃曆來,你們有點兒正經的沒有?不好好學習,一天到晚地琢磨什麽呀?”

方竹滿不在乎地說:“那你說8341部隊是怎麽回事?”

菜仁急道:“我怎麽知道?那番號也不是我定的。”

方竹一本正經地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命運安排我不參加高考,我就不能參加,即使參加了也不會有好結果。”

“你敢?”菜仁怒了,他顧不得身在病房,一嗓子吼了出來。

“您安靜一點,這是病房!”方竹撅著嘴要跑。

老四海立刻站起來,叫道:“你等等,方竹啊,老叔叔給你算一把,老叔叔也是高手啊,算得比誰都準。”說著,他向菜仁使了個眼色。

菜仁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方竹卻不信任地說:“老叔叔,你也會算命?”

老四海笑道:“我有居士證,你看看這個。”說著,他果然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一張著名寺院的居士證。

方竹捧著居士證,驚訝萬分:“老叔叔,你還是居士呢。”

老四海心道:這東西十塊錢一張,你懂什麽呀?但他卻在臉上堆滿了莊重:“老叔叔是個有佛緣的人。我是五月份去的峨眉山,山下都快熱死了,得穿背心。可等我爬到金頂的說話,挺好的天猛然間就大雪紛飛了,怪的是雪花隻圍著我一個人轉悠。當時好幾個大師拚命給我行禮,他們希望我能出家,光大佛門。但我覺得自己俗緣未了,所以就沒答應他們,當時大師們都快哭出來了。我隻好說:我早晚有一天會回去的。這麽一說,才把他們穩住。”

“那你——”方竹瞪了菜仁一眼,指著外麵道:“老叔叔,咱們到外麵說去,我爸爸不信這個,別讓他搗亂。”

菜仁哼了一聲,氣得臉都變色了。老四海隻得跟著方竹走出病房,他們穿過花園,來到一片空地上。老四海滿心琢磨著,到底用哪家旁門左道來說服這個倔強的小丫頭呢?此時方竹忽然指著前方道:“叔叔你看,那有座陰宅。”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現在的孩子真是厲害,連陰宅都明白。他詫異地說:“醫院裏怎麽會有陰宅呢?咱們看看去。”

說來的確太奇怪了,墳墓就坐落在醫院的花園外圍,背後是蒼茫群山,頗有點兒依山臨原的氣勢。它雖然靠著圍牆,但那墜滿植物的圍牆幾乎成了墳墓的背景,而遠處的蒼山則很像無數矗立的士兵。

老四海和方竹來到墳墓左近,一眼竟看到墓碑上寫著:馮玉祥將軍之墓。老四海愣了一下,難道名震天下的馮玉祥埋在醫院裏了?

老四海跑到墓碑後麵查看墓誌銘,這座規模不大的墳墓居然真是馮玉祥的。

方竹好地問:“老叔叔,這個人好象挺有名的吧?”

老四海心情沉重地說:“這個人的名氣非常大。他原來是吳佩孚手下的師長,後來組建了國民革命軍,把溥儀從紫禁城趕到了天津。他是西北軍的首腦,蔣委員長的結拜大哥。聽說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有一首歌就是給他們寫的。”

“大刀隊?”方竹很是迷惑。

“在古北口,大刀隊一口氣削掉了九百顆日本鬼子的腦袋。”

“直接把鬼子的腦袋削掉了嗎?”說著方竹跟著做了個切西瓜的手勢。

老四海單掌在空中一切:“沒錯,一刀一個。大刀槍向鬼子的頭上砍去……”老四海嘻嘻哈哈地唱起來。

“真夠炫的!這麽說他是八路軍了?”

老四海搖了搖頭:“他是蔣介石和張學良的結拜大哥,民國三十年代的三大巨頭止一。1946年他去蘇聯考察,路過黑海時,輪船失火,給燒死了。”

方竹惋惜地拍了下巴掌:“那是他的命不好。”

“他命好!萬一活到後來,他就該倒黴了。”老四海哼了一聲。

“為什麽?”方竹不解。

老四海仰臉看了看天空,女孩子怎麽能明白這種事?

方竹拉住他,撒嬌似的說:“老叔叔,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事啊?你怎麽知道他是1946年被燒死的?”

老四海停頓了半秒鍾,正色道:“因為我上過大學。”方竹轉到墓碑後麵,似乎是生氣了。老四海接著說:“上大學沒壞處,不僅能多學點兒知識,還可以鍛煉溝通的本領,對你將來的成長是有幫助的。”

方竹依然躲在墓碑後麵,喃喃地說:“其實我也想上大學,可覺得我媽和我爸的日子太難了,我不想再拖累他們了。而且,哼,我也不大相信我爸爸的話,他腦子不靈便。”

“你爸爸就是心眼好,但他不缺心眼。”老四海說。

“他並不成功。”方竹轉了出來,氣勢洶洶地說:“孝順和聽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孝順我爸爸,但我不能聽他的。”

老四海捏著鼻子頭道:“你孝順他就應該聽他的呀。”此時他看見菜仁了。這家夥鬼鬼祟祟地藏到一棵大樹後麵,正立著耳朵聽呢。

方竹道:“這是兩個概念,孝順是對他們好,關心他們。是不是聽他們的,那是另一碼事。書上說,成功的人才有經驗,失敗的人全是教訓。我爸爸的話是教訓,隻能從另一個方麵理解。”

“所以他讓你上大學,你就不想上了?”老四海為了讓菜仁聽得更清楚,故意把調門放高了些。

“對呀!”方竹說得理直氣壯。

“沒上大學就是他的教訓,你要是不上大學,走的就是他的老路。是不是這個邏輯?”老四海一針見血。這丫頭聰明透頂,但腦子卻多轉了半圈兒,真理和謬論僅僅是半圈兒的事。

方竹大張著嘴,顯然被老四海的邏輯套住了。好久她才道:“可我的同學給我算過命,我明年應該是在南方的。”

“星相學是比較低級的預測方法,西方人在這方麵比咱們落後了五百年。他們隻能算出一點,卻算不出一個麵來。如果你明年去南方旅遊,而星相對應的點正要是這一段時間的話,人家自然就以為你在南方了。”老四海知道自己是順口胡說,但騙一騙方竹肯定綽綽有餘。

方竹果然信了,她惶恐地說:“老叔叔,你不是會算命嗎?給我算算吧。”

老四海假裝高深地說:“我是佛家的人,佛家是不給人算命的,給人算命的和尚都是假和尚。佛家講究因緣、來世、因果,一切有因必有果。你爸爸現在混得不好,與他當年沒機會受高等教育有關。你有機會卻不珍惜,結果怎麽樣你就自己想吧。天道常理呀。天道是會酬勤的,勤勞勤學就是勤。常理的意思,天道一般是不會變的。”說完,老四海背著手,走了。

幾天後,菜仁興高采烈地跑來,一把將老四海抱了起來:“四海,你可真有兩下子,方竹填誌願啦。”

聽到這個消息,老四海也挺高興,自己居然了件積德的事!難得呀。當天二人嘮叨了很久,最後菜仁感慨道:“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啊。你將來不會真去當和尚吧,千萬別這麽想。”老四海讓他氣得又咳嗽了一頓。

生病就是這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咳血、胸疼被止住了,但炎症依然存在。不久老四海竟開始發燒了,一連燒了半個多月,燒到最後連人都不大認識了。據說發燒是肺結核的必然現象,退了燒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方惠和菜仁輪流守在他身邊,直到老四海的體溫恢複正常。期間老四海隱約覺得菜仁失蹤了兩天,但他實在不願意勞神琢磨與肺結核無關的事了。

天氣熱了,老四海的病情也不再反複了。

有一次菜仁鄭重地盯著老四海道:“四海,你是怎麽離開驢人鄉的?”

老四海險些從**摔下去,他第一個念頭是老景拎著手銬,正在外麵等著自己呢。倉促中他的眼珠將周圍環境飛快地掃描了一遍,還好,門窗都開著呢,可以逃跑,而外麵一個人影都沒有。老四海強自鎮靜地說:“菜大哥,你怎麽知道我是驢人鄉的?”

“你發燒的時候我去了一趟,不遠,一天就能打個來回。”

這一來老四海更震驚了,菜仁居然去了驢人鄉,誰讓他去的?他是怎麽去的?他碰上誰了?

菜仁知道他的心思,歎息著說:“你發燒的時間太長了,後來就說胡話了。你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去一趟驢人鄉,替你去看看你老媽。還說千萬別說是你讓我去的,更不能告訴別人。你是不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老四海頹然,茫然,昏昏然,自己居然這麽沒出息?發幾天燒難道把老底都燒出去了嗎?他喃喃地說:“我還說什麽了?”

“你還說你對不起你媽,讓她擔心了十來年。”菜仁仰麵想了想:“好象沒別的了,就這麽多。”

“你見到我媽啦?”老四海覺得嗓子裏藏了隻蚊子,這話就是蚊子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