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相信知識的力量,所以非常好學。他曾經在大學的圖書館裏讀到過這樣一篇千古奇文:“……其親愛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後。處前者為君長,在後者為臣仆。君長者豐衍而有餘,臣仆者窮竭而不足……”

文章是東漢人董褒寫的,當時老四海還沒讀完便驚得差點跳了起來。他這才知道所謂的“孔方兄”和“有錢能使鬼推磨”都是董褒這小子杜撰出來的。鬼才的含義是,他可以通曉隻有鬼才明白的道理,而鬼才明白的事大多是真理。董褒就是個鬼才,錢便是真理。有錢,鬼可使乎,何況於人!

在白雲觀裏,眾人瘋魔似的痛打金錢眼的行經,再次驗證了古人推斷的偉大。親愛如兄,親愛如父,親愛如奶奶!所以神樹能成為老四海射雕的第一張弓,其根源在於老四海對金錢用度的深刻理解。而師兄就是老四海的第一隻雕,把你射下來,看你還敢張牙舞爪!

勝利永遠是令人喜悅的,老四海蹦蹦跳跳地跑回驢人鄉。

跑到村口,他忽然想起來了,老爹今天就要下葬,一大堆雜事正等著自己呢,於是悲切和煩躁又湧了上來。回家這兩天,老四海發現辦喪事比辦喜事還要累人。老爹死了,而他這個長子居然連坐下來難過一會兒的機會都沒有,整天的沉浸在無休止的繁文縟節中,如一個木偶。

師兄和長途車上的老頭子都說過,自己即將交上好運了。難道他老四海的好運就是家破人亡嗎?老四海偷偷摸回了家,將幾十塊錢的鋼锛兒全部塞進背包裏,估計得有五六十塊錢。他不清楚這些錢能幹什麽,但有錢總比沒錢好吧。

天光漸亮,老四海叫醒弟弟們,一家人又開始為老爹的後事忙活。

當天,老家人將老爹的棺材葬在養雞場的廢墟裏,這是老媽的主意。一來,省得找鄉裏審批墳墓用地,鄉裏那幫人都在琢磨著如何報仇呢,而自家的棒子田本來就隻有三畝,死人不能搶活人的糧食。二來老媽認為,老爹這一輩子就想做個雞頭,讓他跟他的雞一起去吧,陰間路上大家都有個照應。

由於流水席已經完了,沒飯可吃了,下葬的過程便異常清淨了,前前後後都是老家這幾個孩子在忙活。老四海指揮著弟弟們,忙到中午,終於把老爹安葬了。

從山坡上下來時,老四海遠遠地看見了老景。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路邊,看樣子是想過來答句話。

老四海幾步衝了上去,揪著他的脖領子,凶惡地叫讓著:“你說,我爹到底是怎麽死的?你說呀!”

老景脖子上青筋暴露,神色惶恐,他張著雙手,困難地說:“我們沒有碰過他一個手指頭,就是窩囊死的。”

老四海怒道:“你們隨便抓人,是要負責任的。”

老景苦著臉說:“誰隨便抓人了?那三個人是不是吃你們家雞吃死的?我們連調查的權利都沒有嗎?誰能想到他一晚上就窩囊死了?”

“他們硬搶我們家的雞,是他們自己吃死的。”老四海叫著。

“不對,人家都說是你爸爸送的,人家沒要。”老景的調查也挺嚴密的,事實好象也的確是這樣的。

老四海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老景說得沒錯,可到底誰錯了呢?

老景甩掉老四海的手,走到老媽麵前:“大嬸,您別難過,這種事真是百年不遇的。”說著,他拿出二十塊錢,一把塞進老媽手裏。“您拿著,讓四海他們好好上學,混出個人模樣來。”

老四海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生下來就是人的模樣,不象你。”

老景假裝沒聽見,繼續說:“大嬸,你要挺住啊。”

老媽捧著錢有點兒不知所措,老四海一把將錢搶過來,摔在老景腳下:“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少跟我們玩兒這一套。”說完,老四海拉著老媽,招呼著兄弟們回家了。

老景站在原地,太陽穴氣得突突直跳:“玩兒這套?哪套啊?”

老景當上警察不過是半年的事,這是他第一次碰上死人的案子,死的人還全是驢人鄉的。

上學時老景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是海明威寫的:“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們為之奮鬥。”

從此他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裏,之所以當了警察,也是希望為這個美好的世界奮鬥奮鬥。老爹死前,老景一直認為死人是件很莊重的事,人命關天嗎!而自己的職責就是少死人或者是別死人,可這兩天一口氣竟死了四個,死得莫名其妙,荒唐透頂。其實他早就想來老四海家看看,老四海他爹的死亡最是蹊蹺了,簡直是有點兒滑稽。老景清楚自己在這件事裏並沒有過錯,公安係統也沒錯,總不能連調查都不允許吧?但他這心裏就是不塌實,老四海他爹終歸是在自己的看管下死亡的,於情感上總有點說不過去。

這幾天老景有點兒失眠了,他想不通,死個人原來可以這麽簡單!可以這麽容易啊!而且死了四個人居然連個原由都說不出來,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老景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然後拾起二十塊錢,回南款了。

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晃悠著老四海的形象,這小子臉上充滿了邪氣。他有個預感,老四海早晚得成了自己的對頭,弄不好還要在他身上倒黴呢。

老爹死了,老四海儼然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要負責任的。

這幾天是太累了。一進家門,大家爭先恐後地癱倒在**,四弟、五弟拉過被子就要睡覺。

老四海叉著腰,怒吼道:“起來,跟我到後山去。”

二弟驚奇地問:“哥,去後山幹什麽?咱們剛從山上下來呀。”

老四海道:“抄家夥。我要利用這個寒假,把咱家的養雞場重新蓋起來。咱爸是因為養雞場死的,咱不能讓他死了都合不上眼。”

四個兄弟裏,三個小的當時就哭了,二弟震驚地揪著老四海的袖子道:“哥,咱家什麽都不養了,咱們養不起呀。”

老四海擰著眉毛道:“放狗屁,咱爹能幹,咱也能幹。我要讓他們看看。”說著,老四海衝進後屋,拿出了背包。他想把那些硬幣全貢獻出來,蒼蠅雖小,好歹也是肉。

二弟以為他要幹什麽呢,驚恐地叫道:“哥,咱怕啦,咱怕啦。你問問咱媽,你問問咱媽呀。”

老媽拉著老四海的手,帶著哭嗆道:“娃啊,咱不養雞了,咱家沒有萬元戶的命,咱家沒人。”

老四海在屋中掃了一眼,五個虎虎勢勢的大兒子,老媽居然說:咱家沒人!老四海沉著臉道:“我們這五兄弟全是廢物嗎!”

“媽不是這意思,你們都爭氣。可你爹不爭氣,我也不爭氣。”此時老媽的臉就象被無數隻蝸牛爬過一樣,亮晶晶的,黏糊糊的,全是眼淚。她泣不成聲地說:“娃啊,娘對不起你,你恨娘不?”

老四海不明白,老爹死了,為什麽要恨老娘呢?老爹的死與老媽沒關係呀。此時老媽悄無聲息地轉進後屋,看樣子是去拿東西了。老四海瞪了二弟一眼,揪著他問:“你說,你是不是把媽氣著了?”

二弟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咱媽要幹什麽。”

在那一刻,老四海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可怕的、荒唐而齷齪的念頭,老媽不會是已經做好了改嫁的準備吧?在農村改嫁雖然是件非常丟人的事,但麵對五個孩子,除了二弟以外,其他四個人依然在上學呢,老媽要改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老四海正在接受高等教育,老媽改嫁他是不會反對的。但老爹剛死啊,屍骨未寒,現在就改嫁未免太快了些吧?老四海使勁晃了晃腦袋,不會這麽快的,不可能這麽快,除非是老媽早有準備。

此時老媽已經從後屋出來了,她手裏拎著個土布包袱,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老媽將包袱放在八仙桌上,然後看了看老爹的牌位,嗔怪地說:“你死啦,你老東西現在塌實啦,你不操心啦,把這些玩意兒全留給我啦!我能怎麽辦呢?”

老四海不清楚包袱裏有什麽,走上去問:“媽,這裏麵是啥物件?”

老媽默默地將包袱打開,攤在桌子上。天哪!那全是花花綠綠的紙條,足足有好幾百張止多。紙條的質地各不相同,有信紙的,有牛皮紙的,有作文紙的,有本子上撕下來的,還有從鞋盒子上扯下來的廢紙片,甚至還有幾張手紙,手紙上的字跡足足有小拇指般粗細。老四海拎起幾張紙條來在眼前晃了晃,立刻就傻眼了,這些紙條竟全是欠條。大到一百塊錢的正式借據,小到兩塊、三塊的棒子錢,債主們除了親戚就是鄉親,清一水的熟人。老四海甚至在欠條中發現了已故鄉長的欠條,三隻老母雞,十五元整!文字的下麵是老爹按下的紅手印。

老四海對家裏的財務情況不大了解,看到這麽多欠條不得不強咽了幾口唾沫:“媽,咱家怎麽欠人家這麽多錢?”

老媽抱著老爹的牌位,頹然坐在一旁:“全是你爹,全是你爹幹的好事,非要開什麽養雞場,把這條命都開進去了。”

“我是問您欠條的事呢。”老四海知道,女人一旦嘮叨起來,往往是不著邊際的。

老媽隻得耷拉著眼皮道:“有的是你爸爸開養雞場的時候借的,有的是人家硬塞來的,頭年鄉長讓咱們家把全鄉的雞都買下來了。我和你爸爸本來想著,拚命幹上一年,秋後沒準就能還上了。可你爸爸不爭氣,先死了。”

二弟也答腔道:“咱家的養雞場也沒了。哥,這就是城裏人說的破產吧?”

老四海茫然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破產,但到底破到什麽程度了呢?他試探著問:“媽,到底有多少?”

老媽有氣無力地說;“一共是三千二百三十五塊錢,這得哪輩子才能還上啊?你爹這老東西算是把咱們娘幾個給害了。”

老四海的腦子就象計算器一樣,飛快地運算起來。當時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單位裏的初始工資是52塊錢,一年後漲到56塊,再過三年才有升遷的可能。老四海琢磨著,這筆錢靠老媽和二弟他們是沒指望還上了,他們隻會種地,三畝地的棒子能值幾個錢?自己參加工作那是兩年半以後的事了,即使債主們允許他有機會進入單位,不吃不喝也得過上六、七年後才能還幹淨。那時候,債主們少說也得死上三分之一了,人家能答應嗎?現在他們就敢燒養雞場,將來把沒準就把自己這一家人全都活埋啦。

老媽見老四海不說話,便扳著他的肩膀道:“四海呀,孩子呀,不是娘心恨,娘是沒辦法。”

老四海知道老媽是有話要說,馬上道:“媽,您有話就說吧,您說什麽我都答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