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約(上)

第二天我去涵宇簽合約時周明宇竟然不在,接待我的前台打電話去采購部,然後對我說:

“周經理還沒有來。”

我愣住了,好在那小姑娘接著說:

“不過他跟陸經理打過招呼了,陸經理讓您進去。”

“陸經理?”

“是的。”小姑娘沒有和我多做解釋,而是指了指一邊的過道:

“陸經理的辦公室就在這裏進去,然後右拐第三間。”

這時鈴聲大作,她就忙著接電話去了。

我帶著困惑往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涵宇不像我毛司,在大型寫字樓租上幾間作為辦公室,它是個超大手筆的建築群——工廠和公司整個一體,坐落在這個城市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段,而它聞名的“花園式工廠”,則是身處在這棟辦公樓的走道裏,隔著明亮的落地玻璃就可以看見。

外麵那不遠處一排綠白相間、幹淨明亮的廠房籠在鬱蔥的常青樹木之間,看上去安靜祥和,一絲噪音都聽不見,而這一片綠色的大背景,是冬日裏清明的藍天和柔和的晨光,後者亦毫無偏頗地灑在公司前“責任即力量”這五個大字上,使這條標語顯得更加的醒目。

我看著窗外這公園似的景致,心裏歎息,到哪一天到所有的製造業都能做到這樣,那時候,肯定已經不再是為世界提供廉價勞動的製造工廠。

我就這麽站著發了一會呆,正準備繼續往前賺突然聽見身後一扇門開的聲音。

“林主任,那真是麻煩你了,還讓你親自跑這一趟。”

“不客氣,應該的。”

我慢慢轉過頭,覺得身體有些發僵。

毫無疑問我是不可能聽錯的,那個和一個中年男子握手告別的挺拔身影,自然不會是別人。

他也幾乎同一時間瞥見了我,眉目之間有一絲訝異,但轉瞬即逝,他仍然保持著和對方寒暄的神態,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那人也看見我:

“你是哪位?”

“我……”我怔了怔,才感覺到手上紙張的觸感:

“哦,我是來簽合約。”

“合約?”

“嗯,是你毛司的采購部,向我毛司訂了貨。”

“哦,采購部,你向右轉,第二間。”?前台對我說第三間來著。

算了,找找好了,我向他道謝:

“好的,謝謝您。”

視線沒在林哲身上停留一下,我轉身走了開去。

隻聽見後麵的對話:

“……那麽就這樣,我先告辭了。”

“那怎麽行,中午無論如何也得讓我們聊表心意。”

“不了,我還有事……”

我轉了個彎,把這些聲音拋在隔音效果極好的牆後。

無意識地盯著牆角的綠色植物,半天才緩過來一口氣,這才發現手裏的合約被我捏得七扭八歪。

“啊!該死!”我慌忙試圖用手指壓平這些皺折,卻怎麽也恢複不到那一紙光滑無痕、專業精準的模樣。

我隻能望著它哀歎,沒辦法了。

轉頭去找采購部的辦公室,到底第二間還是第三間?

很快明確了,第二間那一扇大而厚重的雙開門正緊緊關閉著,我試著擰了擰,不開,敲了敲,沒人應。

那麽就是第三間了吧,這間從門上就可以看出來比剛剛那間小的多,但比起那緊閉的冰冷,它看上去也平易近人的多,因為是虛掩著的,留有一條縫。

我輕輕敲了一下,裏麵立刻傳來回應:

“進來。”

我推開門,正對著我的老板桌後麵坐著的一個中年人抬眼看著我:

“你是……”

“我是晨光公司的。”

“晨光公司?”他皺著眉,是“完全沒有印象”的神情。

我有點慌,別又出什麽岔子:

“我,我姓成,你們周經理說……”

“哦,成,我知道了。”對方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

“你是來簽合約的?”

“是。”我把手上的合約遞給他,他翻看著,眉毛又漸漸擰起來。

我心裏惴惴,他不會因為這紙張皺了一點就發難吧?

“成,請你稍等一會好嗎?我打個電話。”

我點頭,他拿起桌上電話撥了個號:

“喂,周經理嗎?是是,我是老陸……是,成來了,合約我看了……不是有什麽問題,是數目有點大……我知道,我知道,幾十萬而已……不是,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您知道……那您能不能親自來一趟?……您還在睡覺?那……您發個授權的傳真過來?好,好……那就這樣,打擾您了……再見,再見。”

他放下電話,看我困惑的看著他,便有點勉強的笑笑:

“周經理馬上會傳真過來,您等一下,您坐。”

“不用不用,您別客氣。”

我拿了簽好的合約走出來,帶上門,長長地籲了口氣。

估計那位陸經理此時也正在裏麵做放鬆的深呼吸呢,剛剛的氣氛真是有些尷尬,他異乎尋常的客氣弄得我和他自己都不自在,這是我們都能感覺到的。

也許是我太,總覺得這份客氣裏,真誠的成分實在微乎其微,倒有些別的東西,比如說刻意的疏遠,或宅變相的冷淡?甚或,偽裝的輕蔑?

我被自己的念頭弄的不爽,算了,不想了,他有什麽輕蔑我的理由?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是我自己想太多。再說,管他的,總算解決了好大一樁心事,整整一年都不用再擔心,一年之後?我早調離銷售部了。

想到此我輕鬆起來,摸摸包裏那一疊價值幾十萬的紙,嘴角也揚上去。

可這笑容很快凍結在臉上,走出涵宇大門的一刹,我就看見那輛熟悉的車,在這輛車裏,繚繞著清淡的百合香,我曾透過它的擋風玻璃凝視著交通牌上紅色的數字暗下去,同時聽著旁邊一個平和沉穩的聲音:

“成雅……”

這聲音在身後響起,和回憶裏的交疊重合。

我已走出十幾米,心說不要回頭,可聽見這聲音,卻變成了生鏽的玩偶,接下來的動作都艱難生澀,甚至能聽見自己骨骼“吱吱嘎嘎”的聲。

它在偕同理智和情感對抗,結局呢?出入涵宇的人都會在無意間看到,我最終還是停下腳步,轉身,對著那輛車,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