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幻覺

她喃喃的低語在暗夜裏,如晶瑩的露珠般,緩緩的,一滴滴落進我的意識裏。

那裏本是又寂寥又燒灼的一片煉獄,我一刻也多待不下去。

可她的氣息所到之處,立刻有綠意破土而出,刹那間開放出一片清涼蓬勃的生機。

她就這麽說著,說著。

說著我聽不清的話語,像安慰,又像歎息。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在她懷裏,而她已經沉沉入睡。

她那麽嬌小的一點點,纖細的胳膊卻費力的圍著我,背抵在堅硬的床沿上,睡的也不安生,眉頭微微蹩起,忽然發出一聲長歎,我嚇一跳,以為自己驚醒她,她卻隻是把腦袋往後蹭蹭,找了個略舒適一點的姿勢,呼吸便穩下來。

我輕輕把她的手指挪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胳膊伸到她身下,把這綿軟的身軀抱起來,放在。

她翻一個身,蜷縮起來,看起來舒服極了。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成雅,你在夢中的神情可以這樣真實生動,為什麽在現實中,卻冷靜漠然到,讓我忍無可忍?

成雅,我又產生那個幻覺了,你知不知道?

昨夜,我坐在床爆各種酒的空瓶空罐扔的一地都是,我手中的這一罐,也已經空空如也。

雲鵬師兄在我身邊坐下來,從我手裏拿過酒罐,晃晃,然後說:

“那女孩子,真有那麽好?”

我點點頭,又搖:

“不,她一點也不好,一根筋,偏執狂,心理有毛病。”

他微微笑起來:

“你不是一樣?你喜歡她什麽?”

“我,不知道。”我又扳開一罐,一仰頭倒了大半進喉,真要命,為什麽就是喝不醉呢?

無聊地用手指轉著杯沿,我還是開口:“跟你說個秘密吧,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我發育的晚,小的時候,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矮上至少半個頭,人又瘦,偏偏還特別愛惹事,在外麵跟人家打架,回家又被我媽打,有時候還罰跪不給吃飯,可是每次,都會有個女孩,偷偷給我送吃的,還會死皮賴臉地幫我求情,我媽遇上她,就特別無奈。挺老套的故事吧?可自己親身經曆過的,那感覺就是會不一樣。”

這一開口就再也刹不住,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往事,在這一夜裏,在酒精的催化下,如水般自行流淌,沒有章法,不受控製,也不在乎身旁人有沒有在聽。

“有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是我八歲的時候,那次闖的禍在當時看來,可真是大的沒了爆你知道我做了什麽嗎?我領導一群小狐朋狗友,踩著磚頭把校長室和男廁所門口掛著的牌子拆下來,對調了。嗬嗬,你想想當時校長的雷霆之怒吧,打電話給我爸,喝令他馬上到學校來,他還沒到的時候,我卻趁亂跑掉了。”

“當時膽子再大也知道闖禍了,隻敢偷跑回家一趟,偷拿了點錢就跑出去,在外麵亂轉,甚至還想過帶著身上的幾塊錢‘巨款’去浪跡天涯,就為了逃一頓打,傻吧?可是等天黑下來,縮在我們那裏護城河的一片廢墟上,才發現,天黑透了,再也找不回去了。”

“我當時挺害怕,但還得裝的特勇敢,你知道為什麽?因為還有個人在我旁爆就是成雅,我回家的時候隔著窗子喊了她一聲,她就跑出來了,聽說我闖了大禍,她就急哭了,拉著我不讓我賺她哪兒拽的過我呢?可她就那麽被我一路拖著,也不肯撒手,最後我沒辦法,隻能回頭去拉她的手,兩個小P孩,就這麽手牽手,也不知道要往哪跑。最後是怎麽跑到那片河灘上的,我都忘了,可能我經常去那玩吧,她就那麽一路陪著我,不問,也不鬧,特別安靜,後來想想,她可能覺得她那是在保護我,嗬嗬。”

“可是天黑透之後,那明明熟悉的地方,就再也分不清方向,她嚇哭了,嘿嘿,我也差點哭了。”

“可看著她哭累了睡著的樣子,我當時才八歲嗬,對生命還沒什麽概念,就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就是拚了命,也不能讓她出一點事。”

“好在,真的沒出什麽事,直到……”我說不下去了,後麵的回憶,是我一直試圖逃,也逃不開的,我對自己,都不願提及。

這時酒勁才慢騰騰升上來,腦袋開始暈乎,自己說出的話,也好象被什麽隔開來,聽都聽不清楚:

“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

竭力控製著越來越混沌的意識,我轉過臉去,瞥見宋雲鵬波瀾不興的神情,於是忍不住問:

“師兄,你難道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女人?”

他看看我,然後回過頭去,看著手中的啤酒罐:

“如果,我可以像你這麽豪飲,我想,我會的。”

“可是,我不能,所以我隻能接受我生命裏不能拋棄的那部分,多餘的,我不敢要。”

“如果說愛,是的,我也這樣愛一個女人,隻不過,與你不同,不是愛情。”

“她也在我的血液裏,可是這是與生俱來的,如同宿命,隻要她幸福,我也什麽都放棄,安逸,舒適或人生的快意。”

“我自己的生命是再也跳不出去的有限天地,沒關係,我希望她能夠舒展得開,就可以。”

說到這裏他停頓住,站起身來,淡然說:“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我醉眼迷離地看著他:“什麽差不多了?”

他看向我:“現在打電話給你的成雅,效果應該剛剛好,你說是不是?”

我當時沒回答他,我的頭已經垂了下去。

夢境帶我回到八歲那年,護城河的水那時還清澈見底,坐在它的河岸上,夜晚就會有彌漫的水氣撲麵而來,直到這麽多年過去,那清新的濕意,仍停在我最深處的記憶裏,從不曾被時間揮發去。

可在當時,年少的我坐在岸邊的一片荒草上,看著鏽下,她在睡夢中帶著淚痕的小臉,悔意就如這冰涼潮濕的水氣一點點鑽入心底,那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蕭程,第一次領略到後悔和其他複雜情緒交纏著的況味。

那些感受,當時的我無法總結,都是後來十幾年中,漫長的成長經曆裏,憑著回憶,才在意識裏變得具體。

那是第一次深恨自己如此胡鬧,把她帶出安全的處所,卻隻能讓她置身於這麽危險的境地。

那時第一次鄙視自己的弱小,天地如此蒼茫,黑暗處仿佛藏著無數險情,蕭程,一隻野狗也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能為她做什麽?

還有,那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對自己真的很重要。

迷茫中,遠處有火車呼嘯而過,我抬起頭,卻看不到全景,隻能望見其車窗如同一串流動發光的珍珠,從黑暗的背景上緩緩滑過。

她被吵醒,從我肩上仰起一張睡的迷糊的小臉,看看四周,然後就“哇”的哭出來,接著怕驚動了什麽似的,哭聲瞬間轉小,壓抑著,勢頭卻仍是劇烈。

我隻能拍著她:“成雅成雅,不怕,有我呢。”

說著說著自己也直想哭出來,可八歲男子漢的尊嚴也是尊嚴,隻能忍著。

正在這時,有明晃晃的手電光照過來:

“成雅?蕭程,是你們嗎?”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小小的成雅立刻從我懷中掙紮出去,向著擬源磕磕絆絆地跑去:

“林哲!”

然後轉眼,她就在他臂彎裏,哭的如同初生嬰兒般肆無忌憚。

他拍她,手勢明明同我一模一樣,可她的抽泣聲真的就小了下去。

當時在不遠處,極熟悉的幾個聲音就在高聲呼喊我們的名字,那是我們焦急的父母。

可我那時並沒聽到,隻是怔怔地瞪著他們,從此,我每每都會在恍惚中產生這樣的幻覺,她奔向光明中的林哲,留我一個人在漫長幽暗的黑夜裏,從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多年後,那個聖誕夜。

我以為我終於得到她的那一天。

我看著她,看到愛憐叢生又咬牙切齒。

成雅,是不是,得到你也是我一相情願的幻覺?

你那殘酷的真心裏,是不是一直視我為讓你透不過氣的黑暗,你其實一刻也不願多待下去?勉強停留下來,心裏卻有莫大的委屈,因為擬明不願接納你?

是不是如果有一點光線照射過來,你就會立刻頭也不回,飛奔過去?

那時我到底,該拿什麽阻止你?

成雅成雅,我終於明白,那些得不到就寧可毀滅掉的人,是怎樣慘烈又絕望的心境,是不是幹脆掐死你,你才永遠不會離開?

我真的伸出手去,落在她脖子上,下一秒卻曲起手指,沿著這優美的線條慢慢的摩挲上去,緩慢輕柔的,生怕驚動這沉睡的天使。

不自覺微笑起來,我吻在她額上,接著把她抱進懷中,緊密到不透一點縫隙。是的,成雅,就算你不愛我,就算你是一場幻覺,我也不會放開你。我會用這雙手,把你牢固的綁在我臂彎裏,讓這場夢幻,直做到地老天荒,永遠,不得醒轉。

我們向宋師兄辭行的時候,他正準備去召開股東會議。

他不過二十六七歲,卻隻稍一個表情,臉上疲憊的法令紋便立刻深刻的顯出來,隻是這跟他青白的臉色一比,就變得不值一提。

我對他說:“師兄,你千萬要注意,別太勞。”

他拍拍我,然後握握成雅的手:

“歡迎下次再來C市。”

“好的,宋師兄,真是謝謝你。”

對方微笑著:“你不必謝我,幫你,就是幫我自己。”

這丫頭一定被他的話說糊塗了,臉上顯出困惑來。

我連忙攬過她,轉開話題:“宋師兄,你若需要我幫忙,說一聲,我馬上辭了晶動力的到這裏來。”

這個人雖然有他自己的計較,不過怎麽說也是幫了我。

他揮揮手,笑道:“我哪會跟你客氣,現在你們走吧。”

路上成雅對我說:“宋師兄的臉色,真是嚇人的很。”

我正把她一縷頭發放在手指間玩弄,漫不經心地說:“他的確身體不好。”

“那他還這麽玩命?幹嗎啊,賺錢也不是這麽個賺法。”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蕭程,你說這次雲鵬會不會有危機?”

“危機是一定有的,問題是會不會危及它的根基。”

“不會吧?”

“我也希望不會,畢竟雲鵬師兄這麽多年風浪都經曆過來了,他應該可以應付的。”

“嗯,他是個好人,希望他的公司沒事。”

我看她一眼,她一臉的真誠。

於是我笑一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