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威的嘴可有點黑,他直接對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等著他來否定專家診斷的患者說:“手術的希望——保守地說不到百分之一。因為腫瘤的位置特殊,手術將是非常艱難的。”

蕭紫玉一點也沒激動,可是她的臉卻白得發青,手也微微地哆嗦著。“如果不做手術我還能活多久?請您說實話。”恬靜地問,仿佛在問一件很溫馨的事情。

權威略一沉吟,說:“半年。最多半年。”

深深吸了口氣,她有點幽怨地看著權威,仿佛權威所答非所問似的。忽然,漆黑的眸子漫上了笑意,這笑意從眼角很快蔓延到了嘴角,接著潔白細密的牙齒便從無色的雙唇中露了出來。“啊。好吧。半年就半年吧。”

權威眯縫著雙眼仔細端詳眼前美麗而蒼白的臉,霎那的愣怔之後他慢慢遞給她一張處方,輕聲說:“這是止痛藥。別輕易吃,它很霸道。”

“謝謝您!我記住啦。”接過處方放進皮包,然後站了起來。

“要馬上來住院。你要把希望留給我們。”

蕭紫玉微笑點頭,然後輕盈轉身離去。

權威搖搖頭,輕輕咕噥:“可惜啦!”

蕭紫玉神情恍惚地走出腫瘤醫院,沿著馬路走了一陣兒便到了一個公交站點,見有輛客車停著便抬腳走了上去。恍恍惚惚中車子到了西湖公園,她恍恍惚惚地下了車買了門票進了公園大門,到了一棵大柳樹下她麵湖而坐,就那麽靜靜看著**漾的湖水直到公園關門。

一天沒吃飯卻一點也不餓,那疼得直叫**叫的頭也絲毫未疼。東遊西逛一大陣,快八點了她才想起回學校。

宿舍裏的五個人正嚷嚷著要去找蕭紫玉,她一走進去五張嘴都停住,可幾秒鍾後,不僅五個人到了她的跟前,五雙手也從不同的角度拉住她拽住她把她摁坐在椅子上,接著,五張嘴搶著詢問她這一天的去向。

蕭紫玉的眼睛刷地濕了,這個剛強的女人,走出三院的大門就被死亡陰影糾纏她卻沒有掉一滴眼淚,在西湖岸邊幾個小時中她安排了剩餘時間也沒有哭泣。此刻,麵對五張焦急的臉龐她忽然想痛哭一場,可是她卻偏偏忍著沒有讓眼中的淚水滾落。

“上那兒去了,怎麽出去一整天哪?讓人擔心死啦!”

“你們班的人差點把咱們的門檻踏爛,都來問你怎麽沒去上課?

“老師來了,教授也來了,都詢問你到哪去啦?”

“……”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啦!謝謝你們!光顧著逛了,實在抱歉!”對著關懷的目光聽著關切的語言,蕭紫玉不能不解釋:“我去看了場電影。又去了趟西湖,回來逛了商場。你們看我還買了玩具呢。”

五顆腦袋都不白給——沒大事連校門都不出的人怎麽會莫明其妙地又看電影又逛公園呢?但是,五個人卻都裝作信了她,於是又紛紛張羅著給她弄吃的。

蕭紫玉敲敲校長辦公室的門,聽到允許的聲音後她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校長點點頭,指指對麵的椅子。“有什麽事嗎?”待蕭紫玉坐下後他問。

“校長,我要退學。”蕭紫玉平靜地說。

校長了眉毛跳了一下。“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蕭紫玉點點頭。“我身體不適想去治病。”

“你盡管去治吧。請假就行了,為什麽要退學呢?”

“我的病很麻煩,可能一年內也好不了,所以隻能退學。”

“到底是什麽病?不能跟我說明嗎?”

蕭紫玉思忖一會兒,然後像是破釜沉舟似的說:“我的家族有精神病史,我的姨媽就是在犯病時自殺的。我有神經衰弱症,最近半個多月我成宿失眠,有時還出現幻覺。”搖搖頭,她很憂鬱地看著麵前的學者。“昨天我去了醫院,醫生讓我馬上住院治療,否則我可能精神失常。”說著雙手遞上去花錢弄來的假病曆。

“這是一家小診所,我建議你去一家大醫院好好看看。”病曆還給蕭紫玉,校長回手拿起桌上一本雜誌舉給她看。“這可不是一般的刊物啊!為什麽他們一再地刊登你的作品呢?人才難得呀!蕭紫玉,有病你就去治吧,需要多長時間就治多長時間。病好了再回來,學校給你保留學籍,這一點我可以作主。”

蕭紫玉立即雙肩顫動,竟哭了個梨花帶露。

晚上,同室都沉入了夢鄉。蕭紫玉悄悄起了床,悄悄走出寢室。

深邃的夜空,繁星閃爍。校園內分外的寂靜,幢幢高樓關燈息光,路燈卻光輝互映。高大的梧桐輕輕搖動著碩大的葉片,發著微弱的吟唱。一團團蚊蛾不知疲倦地狂舞著,一次次地撲向那光明之源。

文學院教學樓外燈火通明,樓內也是燈光旖旎。蕭紫玉拾階而上,每走一步心都難過一分,當她走到本班教室門外時已是泣不成聲了。

教室的門虛掩著,仿佛專門等待她的到來。樓外的燈光穿透玻璃窗射入教室裏,使室內即使不開燈也清晰可視。她步履蹣跚走到自己的座位,失控地撲在了桌子上,慢慢抬頭望著講台,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

那天傍晚,蕭紫玉一個人拿著本宋詞坐在小河邊的一棵樹下,望著潺潺河水思念著別離兩個月的家。

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並打斷了她的遐思,側頭看清來人後她不由緊張地站起,慌亂的眼神盯著離她不足三米遠站住的古可征,翕動了幾下嘴唇她卻啥也沒有說出口——假如是早晨,她可以大方地說:教授,早上好!如果是晚上,她會自然的問:您吃飯了嗎,教授?現在卻是晚飯後睡覺前,容身於滿天霞光之中,對著那雙閃動著幽幽深情的眸子,她忽然感覺到自己一個多月辛苦築起來的防線在迅速倒塌。她除了逃跑,別無他法了。

“這裏的風景真美!即使是秋風陣陣,殘葉凋零,增加的卻是幾分美的憂傷!對嗎?蕭同學。”好聽了男中音像吟詩似地說。

——他竟然知道她姓蕭?是不是他已經感覺到了她那波動的情絲了呢?老天!這是絕對不行的。趕快逃吧。

悄悄吸口氣壓住紛亂的心緒,她慢慢挪動著腳,臉上卻掛著僵硬的笑容,聲音顫抖地答:“是的教授。”

古可征微微一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望著樹梢沉思。當他想把柔情的目光再次放到她的臉上時,他臉上的肌肉卻突然戰栗了一下,接著那雙不知傾倒過多少女學生了眸子就痛楚地凝在了一個地方。

蕭紫玉的臉瞬間蒼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盯住的地方。

在黃綠相間的草叢中,躺著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兩個人站在幾棵參天大樹下,互執著雙手深情地凝望著。

蕭紫玉默默過去撿起照片夾在書裏,輕聲道別後急急走掉。

古可征砰然摔在草叢中,像一棵被颶風吹斷的大樹。

坐上回途的飛機,蕭紫玉一點也不感傷了。走下舷梯,腳下生風,從下飛機到出候機室她都走在最前頭,兩隻沉重了行李包絲毫也沒有影響她的速度。

出租車在奔馳,熟悉的街道,陌生樓群,蒼翠的綠葉,鮮豔了花朵……啊!這是家,是我的家呀!即使死,我也要死在這裏!

站在樓門口,她迫不及待地按動對講門鈴。

“誰呀?是姑姑嗎?”稚嫩的童音傳了過來。蕭紫玉的眼睛立即就濕潤了,她急忙提醒自己——不能哭,絕不能讓他們生疑。

“兒子,快給媽媽開門。媽媽回來啦。”忍戚吞聲盡量平靜地說。

“哎呀奶奶!我媽媽回來啦。”男孩兒歡快地尖聲大叫。

雖然警告自己不許哭,可眼淚偏偏不聽話,一聽到婆婆驚喜又懷疑的聲音她竟然啜泣起來。

“是我呀媽。我回來啦。”

大門嘩地響了一下,緊接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上而下。

蕭紫玉僅僅上了三級台階,洪清華就出現在二樓與一樓的銜接處,而跑在她前麵的小家夥兒卻已經到了他媽媽的眼前了。

扔下行李抱住兒子,火熱的雙唇從貝寧了頭發一直印到他的小脖子上。親吻不斷,淚水不斷,摟得六歲的小男生忸怩起來嚷嚷:“媽媽,你把我快累死啦!”

“好寶貝!你可想死媽媽啦!”鬆開手,無限疼愛的撫摸著貝寧光潔的小臉。

“哎喲!紫玉真的是你!剛才的聲音不像你呀?”洪清華很不客氣的扯開孫子,抓住兒媳婦急問。

“是我。是我呀媽。”欣喜的握著婆婆的手說。

“你怎麽突然回來啦?還沒有到暑假呀?”忽然想起那個令全家恐慌的寒假和人人情緒低落的春節。

“我不念啦。我退學了。”

洪清華的心咣地一下,臉上也是一片驚慌。“為什麽退學?”

“媽媽,一會兒跟您細說。”

“媽媽好重啊!”貝寧去拖皮箱,可皮箱左轉右擰一點也不配合,急得他叫了起來。

“你還太小。來,給媽媽拿。”

“來,讓奶奶拿。”

“不用了媽,我拿吧。”

“你快上去吧。”洪清華不由分說,左手皮箱右手提包。蕭紫玉不讓,硬搶下了提包。

李久成歪在**看報紙,寶貝孫子跳著腳喊著他媽媽回來啦,這怎麽可能呢?翻身下床他也想跟著那娘倆去看個究竟,可到了門口卻忽然想到——萬一是真的,公公顛顛兒地去接兒媳婦這成何體統?急忙刹住腳。

“老李呀,你看看誰回來啦?”洪清華愉快的聲音先她的人而進了門。

李久成起來,快步到了門邊。蕭紫玉三人也到了敞開的門口。

“哎喲,真是紫玉呀!”

“是的。爸,您好嗎?”

“紫玉,你咋不打個電話讓勃然去接你呀?”接去兒媳手裏的提包,他樂嗬嗬地說。

“他好像很忙啊?我昨天給他打了半天手機都沒打通,氣得我也關機了。”

老兩口悄悄對視一眼,李久成忙說:“是呀。忙壞了。小橫路又來啦,指名道姓地非得他陪著不可。外商哪敢得罪,隻能順著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