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文匆匆走進公司大門,直接向總經理室走去。

姚雪峰來了多時,辦公桌上煙缸裏的煙蒂已經有十幾支。滿室的煙霧,窗子不開,門也關著,他還一口接一口地抽著。

汪建文進來也不帶門,還過去推開窗戶,坐在沙發上她說:“事情鬧大了,都簽了一百多人啦。”

姚雪峰不出聲,布滿紅絲的雙眼悵然地看著她。

“昨晚我一聽到消息就開始打電話,撥了四五十個號碼沒有一個是本人接聽的,不是孩子接的就是爺們兒接的,借口找得可齊了,都說不知道。看情形他們動真格的了,你看怎麽辦?”

姚雪峰咧了下嘴角。“咋辦?沒辦法。酸菜燉土豆硬挺唄。”

“不能挺啊。發動大家找他們,問清原因好做工作哇!”

“還做個屁工作,都他媽的土遁了,上哪找去?這是誠心躲避,誠心整事呀。”沒戰就降了。

汪建文過去拿起桌上的電話撥號。“小董,昨晚他們又挨家地簽字了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哎,你馬上給你妯娌打個電話問問到底咋回事,聽說她也參加了。有啥事不能攤開來解決呢,非得串聯簽名地整事?打完電話你馬上來公司,我和姚頭兒都沒轍了,電話打了半宿一個也沒有找到,都病危啦。就這樣,我們等你。”放下話筒,氣呼呼坐下。

“她不知道?”姚雪峰訝異地問。

汪建文意味深長地笑。“人家說不知道嘛。”又過去拿起話筒。

“吧瞎。一家人還能不知道?你還給誰打?”

“看看是不是都上醫院啦?”

“拉倒吧。沒上醫院也上火葬場了,你找不到他們。”又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之後接著罵:“這幫沒良心的玩意兒,我哪裏對不起他們啦?要吃餑兒我買餑兒,要吃糖我買糖,餑餑糖造夠了反過來整我?我**媽!都是白眼狼啊!”

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汪建文馬上用溫和的口氣說:“叫你媽接電話。”接著變臉,聲音拔高了追問:“上醫院了?是不是要死啦?”使勁摔下話筒,氣呼呼踱步。

“看看,我說不讓你打你偏不聽,白費力氣還惹了一肚子氣不是?”

汪建文刷地站住,盯著姚雪峰喊:“還不都怪你!十個月沒發工資了,臨時工的工資你卻一個也不欠?自己的職工借一塊錢都不行。保險都拖了一年多沒繳啦?一提繳保險你就急眼,家裏呆著的人都把保險當成了**。你真有膽量!淨往人家的**上捅刀子,這不是上趕著讓人家造你的反麽?最可恨的是你一根花花腸子擰八百個彎彎,你吃著碗裏、惦著盤裏的、望著盆裏的、戀著鍋裏的,貪得無厭,色膽包天!要麽你就一碗水端平,要麽你就別招惹人家,你倒好,疼的疼死,冷的冷死。不整你整誰?整死你才好呢!實話交給你吧,這次牽頭整事的就是鄭欣欣和武月月,你的兩個心肝小妹。你死了也活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可卻虧了我們這些給你抬轎子的了?人沒少得罪,好卻沒落下多少,說不定還得變成失業人員。你說我們屈不屈吧?”

“看你說的,咋又成了我的不是了呢?不開工資不上保險有錢嗎?不給臨時工開工資人家就撂挑子,九爾九那邊咋交代?計劃完不成就是違約,這個損失誰負責?”

“你別跟我瞪眼珠子,那一百多人罷的是你不是我?你愛整不整。”說完嗖嗖走了出去。

姚雪峰眼睛溜圓盯著汪建文消失。

兩個廠子的工人一個也沒來,管理人員倒是一個也不缺,全都集聚在財務科議論一百多人簽名的事。

張力軍一心一意鼓搗他的賬,一點也沒有被唧唧喳喳的說話聲攪擾,仿佛隻身於無人之境,算盤珠子扒拉得劈裏啪啦地響。

姚雪峰進來,汪建文悠嗒一下出去了。

大家立即對著姚雪峰嚷嚷。

“姚頭兒想辦法呀,人家在那邊緊著忙活,咱們卻按兵不動,這事不是要大發了嗎?”

“咱們得想法子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開個會,講明公司現狀,大家會理解的。”

“如果咱們老是不動,讓他們一個勁的作反麵宣傳,對咱們可不利呀!……”

姚雪峰點點頭,“你們說的對。”轉身大步出去。

汪建文一個人坐在她的辦公室裏生氣。

姚雪峰進來坐到她對麵,可憐巴巴地懇求低著頭擺弄手指的汪建文。“妹兒呀,大哥說錯話了,你別跟大哥一般見識行嗎?幫幫大哥吧,這個時候你可不能看大哥的笑話呀!”

汪建文耷拉著眼皮冷冷地說:“你都硬挺了我能有啥辦法!”

“大哥剛才說胡話,你就別見怪啦好不?你說虎了吧地冒出這麽大的事我他媽的都蒙了,你聰明點子多,替大哥想想轍兒吧。”

一個男人肯低三下四懇求一個女人,一是這個男人無能,二是這個男人多情。姚雪峰現在是既無能又多情,所以他不僅謙卑還得加上虔誠來博取汪建文的同情和支持。他能成功嗎?請往下看。

“找你玲妹去?找你果妹去呀?她們倆一個是你的心肝,一個是你的寶貝,你一發癡她們準會頭拱地幫你。要不你就放下架子去求求你的欣欣和月月吧,也許她們念舊,心一軟就鳴金收兵啦,你不就躲過這一劫了麽?我告訴過你她們倆是核心人物。隻要你肯低頭,隻要她們說了話,你照樣能當總經理,愛喜歡誰就喜歡誰,想稀罕誰就稀罕誰,要把誰打入冷宮就打,不過有一點你得一定記住,你的欣欣可得坐東宮、月月坐西宮,什麽玲妹果妹隻能居側宮,否則,哼!你痛快地找個地兒去哭吧。”

“妹兒呀,假如這些話能讓你消氣的話你就盡管寒磣我好了,哥哥聽著。等你的氣出夠了你可得給哥哥出主意擺平這件事。”這也叫男人?

汪建文的氣沒了——她不怕他硬更不怕他橫,獨獨怕他死乞白賴地使軟刀子,偏偏他老是拿軟刀子對付她,而且總是在她硬起心腸不理他的時候,結果她的心由硬到軟,最後為他出謀劃策。他幹了九個月的總經理,她被他的軟刀子紮了一下又一下,幫他圓了場,平了事,解決了矛盾。他真不能沒有她。

“召開股東大會吧,講明公司改製前後的狀況,讓家裏的人都知道公司的內外債多少,固定資產到底多少,別聽風就是雨跟著瞎起哄。我想情況講清,很多人會明白的。”

“好好好!一切都聽你的。抓緊時間整吧,已經簽了一百多人了,晚上十一點還敲人家的門呢,照這個勁頭,今晚不出十二點二百來人就會人人上榜。”又有心調笑啦。

汪建文想再嗤嗒他幾句,又一想自己一次次地罵他,連趙秋子不敢說的話都說了,他卻從未怪罪過自己,哪回報票子他都開綠燈,隻要自己不想回家吃飯,他都會想方設法甩掉“心肝寶貝”陪她去吃飯。已經出事啦,還能有幾天在一起呀!

站起來朝門走,她邊走邊說:“我去讓小周打印通知單,你去跟董英華她們說通知單得大家下去發送。都這個時候了,也別分上邊下邊啦。明天就開會,今天務必通知完。”

緊緊跟隨的姚雪峰又是一串好。

二百三十一名股東到會一百六十三人,嗡嗡聲在整個工房裏回**。佟亞楠扯開嗓子喊也不頂用,最後隻好找根木棒敲擊起鐵管子,噪音終於給壓了下去。她簡單地說了幾句開場白,接著是總經理講話。

姚雪峰從改製講起,公司注冊資金、固定資產、內外債各多少。因負擔過重、活源不飽、沒有流動資金,千辛萬苦整來的活兒,材料費還得管理人員集資買,光他一人就集資三萬。沒給在崗的開資、沒繳保險,實在對不住大家!但他可以保證工資黃不了,保險也能繳,隻要拿下九爾九的活兒就沒問題。

“現在我說說九爾九的事。九爾九是一家專門給外企加工鐵角子的廠子,因計劃突然增加本廠完不成急需一個合作者。經過多方打通這活兒給了咱們公司,上個月才簽的合同。為了搶活兒公司雇了一批臨時工——咱們自己的職工吃苦的程度就是趕不上人家——這幫人活兒幹得快,質量也說得過去,一個月六十萬輕鬆拿下。上個月的活兒交上當月就回了一筆款,我原打算給在崗的發一個月的工資,再繳一個月的保險,剩下的打發外鬼。可是臨時工拿不到工資就不幹了,不得不給他們發工資。機床沒油它就不轉,稅款不交就得吃罰單,水電費不交水和電一起停。保險一年多沒繳,工人工資也拖欠十個月,欠老太太二十六萬不能不還。總廠是欠咱們的錢,可去三五趟隻給個萬八的,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外單位欠咱們的錢一分也要不回來,咱們欠人家的卻不能不給,否則人家就起訴封咱們的床子。萬般無奈之下我把我家的歌廳抵押給了銀行,貸了二十五萬來解這些燃眉之急。我是這麽安排這筆錢——繳三個月的保險,給老太太三萬,開兩個月的工資,再給印刷廠上台膠印機。印刷廠都是鉛印機,再不上膠印機就得黃。同誌們,我沒有一點私心哪!當初大家選我我說幹不了,可大家哀求我幹,沒辦法我答應幹一年試試,不行馬上讓賢。令我傷心的是,大家對我的信任僅僅持續了九個月!這麽大一個爛攤子,內憂外患破事一件接一件,不是這個起訴就是那個告狀,沒完沒了地出庭,說好話賠笑臉請人家高抬貴手讓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把以前遺留的問題擺平啦,你們卻對我來這手?同誌們,千瘡百孔的一個破公司,你們隻給我九個月的時間?再有能力的人,咋撲通也不可能在九個月中扭虧為盈啊?公司虧損,是從五年前就開始虧的,並不是這九個月才造成的,我姚雪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長腦子的自己好好想想吧。工作中吃吃喝喝的事是有,可現在是商品經濟,吃喝是經營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你去打聽打聽,哪個企業不請吃請喝?不吃喝你就整不來活兒,不吃喝人家就不撤訴,不吃喝就結不來款。保險沒繳工資沒發這都有賬可算,這賬永遠也黃不了。我費心費力操持這個爛攤子為了誰呀?我自己不缺錢,隻要我願意,天天下飯店也吃得起。我是同情大家,都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啦,有這麽個破公司心裏有譜兒,就算在外打工心裏也踏實不是?等九爾九的活兒上了正軌,保險、工資都沒問題。但是,讓我難過的是大家有話不講在當麵,半夜三更地去串聯簽字,造謠生事說‘公司兩年沒有繳保險了,固定資產六百萬都給造禍沒了,再讓他幹下去公司就得成他家的啦等等。’這話都是誰說的?誰的腦袋讓驢給踢了?瞎放啥屁呀?打開公司老賬簿看看,六百萬固定資產是哪年的事?紅口白牙的你沒屁亂擱弄嗓子,你哪隻眼睛看見公司就要變成我家的了?為了這個破公司我他媽的都搭裏邊三四萬塊啦!現在又把自己的房子押上,你們不理解我還誣陷我?我幹著還有啥意思?說好了一年為限,你們偏偏要改成九個月?不守信用的不是我是你們,我再幹下去就是半膘子啦。公司現狀啥樣,讓張力軍告訴你們吧。”氣衝衝站起,大步進了財務科。

張力軍不慌不忙地坐在姚雪峰剛才坐的椅子上,掏出一遝紙又清了清嗓子,然後他聲音不穩地開念。

“公司注冊資金一百萬。現有的固定資產——包括廠房、設備、庫存的成品和半成品及辦公器材,共計二百零五萬。應收賬款八十萬——這其中包括工廠欠的錢和一些待解的貨款。外債六十八萬,內債八十萬,欠稅款四十八萬,欠保險四十六萬,欠工資四十九萬,欠老太太二十六萬,死賬呆賬三十二萬。公司年計劃指標二百四十萬,實際完成三十七萬。……”滔滔不絕地念著數字,雖然聲音有點沙啞,但情緒卻是相當的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