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好人,壞人和死人(下)

忽然,妮姬爬了起來,她雙手撐在桌子上,喘著粗氣,眼睛不經意間瞥見了剛才被她擇取的蔬菜。

“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婊子!”一股無名的怒氣湧上心頭,妮姬·庫珀歇斯底裏地喊叫著,一巴掌打掉了桌上的菜籃。

腥膻的羊肉和雪白的肥牛齊飛,雞蛋重重摔在地上,透明而粘稠的蛋清混合著蛋黃淹沒滿地的菜葉。妮姬的頭發被濺起的汁液弄得格外淩亂,她像瘋女人一樣大吼大叫,情緒徹底失去了控製。

“親愛的,你怎麽了?”在閣樓準備搬桌椅的庫珀先生跑了下來。

“滾開!羅森·庫珀,去你媽的家庭燒烤!”妮姬衝著他大喊道,“離我遠一點,你這沒有感情的、利用自己母親發財的冷血動物,你欺騙了我,我也是受害者,你用你的悲慘欺騙了我!”

“是因為外麵謠傳的事嗎?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庫珀小心翼翼上前,試圖擁抱她,給她安慰,“別激動,親愛的,我下午打算寫一本新書,到時候你來當第一個讀者怎麽樣?”

“滾遠一點!別靠近我!”妮姬一把推開庫珀,惡狠狠地說,“醒醒吧,你的遣詞造句根本毫無價值,沒人會喜歡看你的書,包括我在內,大家看好你隻是因為你本身的經曆具有代表性!”

她頓了頓,稍作喘息,繼續怒罵道:“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渴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了出來,因為你與眾不同。在當今世界上,誰要活著並且一輩子十分快活,不要低級娛樂而要真正的歡樂,不要錢而要靈魂,不要忙碌鑽營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場作戲而要真正的**,那麽,這個漂亮的世界可不是這種人的家鄉。”

妮姬用赫爾曼·黑塞的名言罵他,就像試圖詛咒賽車手死於車禍那般惡毒。

“可是你說,我是大洋洲的馬爾克斯,你說你永遠都會當我的第一個讀者。”庫珀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可他在乎家人的看法。

妮姬的話對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那是因為我同情你,我同情你懂嗎?現在,連我都懷疑外麵說的都是真的。”妮姬恨恨地說,“如果是那樣,那麽你就不值得我同情,我也不應該和你在一起!包括這場什麽狗屎燒烤,去你媽的母親忌日,她為什麽不真的得癌症,她為什麽不早點去死,她早點去死就不會有今天的這一切!”

妮姬的指責像一發發猛烈的炮彈轟碎了庫珀心裏的所有美好,他是一個老實人,可不代表他就是一個傻子。妮姬的連番責罵如同美軍轟炸機投下廣島投下了“小男孩”原子彈,轟炸過後,庫珀的內心滿目瘡痍,隻剩下一片無人生還的廢墟。

庫珀任憑妮姬指責,等她罵累了,這才開口問道:“所以你並不喜歡我的文字。”

妮姬譏諷道:“鬼才喜歡你的文字,老實說,你寫的東西我根本看不懂。”

“所以你巴不得我母親早點死?”庫珀臉色依舊平靜。

“那個老不死的,早在當初就得癌症去死,你和我也不會走到今天!”妮姬厲聲說道。

“我明白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喜歡我的。”庫珀低下腦袋,輕聲說道,“原來你喜歡的永遠都是那個你自以為喜歡我的你自己。”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時間短暫到不會給妮姬打斷他說話的機會。

“那麽,你就不是我的家人了。”庫珀說。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妮姬恨聲說道,“你連孩子都沒辦法給我,你的家人永遠都隻是你那個死鬼母親。”

“嗯,但是你知道嗎?”庫珀抬起頭,眼睛是詭異的豎瞳,“侮辱我家人的就得死,為了當好一個人類,這些年來我已經忍了你無數次。”

妮姬被她那冰冷無情的眼神嚇了一跳,她嘴唇囁嚅,想說些什麽,可庫珀不會再給她機會了。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刹那,庫珀的身體拉出一道殘影,他撿起了地上的斧頭,像瓜農用菜刀劈砍西瓜一般,狠狠朝著妮姬的腦袋揮去。

略微有些生鏽的鈍斧頭在庫珀蠻橫的力道下變得無堅不摧,斧子深深地嵌進妮姬·瓊斯的腦袋裏,最終卡在她的鼻骨下方。腥臭而令人作嘔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幾點白色的腦漿濺到庫珀的嘴角。

可他不在意,他隻是伸出鮮紅且長的舌頭,輕輕舔去嘴角的穢物。

庫珀扔掉斧頭,進屋最後巡視了一圈這個短暫的可稱之為家的房子。

他不再像平常人那樣走路,他踩著牆壁直接上了二樓,在他身後留下的不是腳印,而是一段段精美的灰白色花紋。

最終,庫珀一臉失望地走向車庫。他的失望和常人對世界的那種失望不同,他的失望介於無聊和遺憾之間,似乎在解脫的同時也在惋惜著什麽。

身為一個作家,查閱大量資料是常有的事。光是自殺的種種手法,庫珀知道的就絲毫不比聯邦警察知道的少。

他選擇利用汽車尾氣進行自殺,不是出於死相安詳的角度考慮,也不是因為他害怕痛苦地死亡,他隻是想好好地和這個人類社會做一個漫長的告別。

因為他本就不屬於人類。

在澳大利亞,有這麽一個關於彩虹蛇的傳說。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起源於一場大夢,彩虹蛇kurrichalpongo在夢幻時空裏創造了澳大利亞人和澳大利亞的土地。

它將頭鑽進地下,色彩斑斕的身體宛如一道瑰美而夢幻的彩虹,它刻出了澳大利亞的地形,創造出了色彩最豔麗的鳥,散落在澳大利亞的橘紅巨星火山岩是它產下的蛋。

而在這些虹蛇裏麵,沃那比是最古老的一條爬行動物,棲息於著名紅色巨岩“烏魯魯”之下的地底深處,它長眠於此,不受外界打擾。

直到37年前,一位頭發染成淺綠色的大波浪卷遊客騎著一輛哈雷摩托途經烏魯魯巨石。沉睡之中的沃那比感受到了那份來自血脈深處的悸動,這隻體內潛藏著外星基因的古老生物蘇醒過來,同那名遊客進行了一次短暫而快速的交談。

遊客不是常人,更不是尋常異種人,因為他能引起沃那比的血脈共鳴。在沃那比醒過來的那一刻,它就明白了,這名看起來貌似弱不禁風的遊客,實際上卻是來自地外的生物。

“我叫尼普頓,你可以這麽稱呼我。”遊客是這麽告訴沃那比的,“抱歉,不小心打擾了你的睡眠。”

遊客雖然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也很是客氣,但在沃那比眼裏,眼前這家夥身上散發的氣息足以和神靈相提並論。

這種感覺讓它心驚膽戰,也讓它欣喜若狂。

“我想出去看看。”沃那比是這麽懇求的,“在這裏睡了太多年了,人類的世界很有意思,可我怕嚇到那些恒溫動物。”

“你想出去看看?”尼普頓似乎也有些驚訝於這條蛇的想法,在異種生物之中,像它這麽有思想性的可不多,其餘的家夥大多渾渾噩噩地活著。

於是,尼普頓思索片刻,便答應了沃那比的要求,但他是一個喜歡做交易的人,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叫沃那比?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但世界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尼普頓說,“天上可不會掉餡餅,我要警告你的是,我可以壓製你的獸性把你變成人,但終有一天,你如果厭煩了人類身份,獸性暴露,你就再也找不回你的人性。”

“這是什麽意思?”沃那比沒聽明白尼普頓的話。

“你現在雖然是蛇的身體,但你體內人性的光輝和獸性的衝動是平衡的,異種生物同異種人不同,失去了人性,你就隻能渾渾噩噩地活著。”尼普頓微笑著說,“到那個時候,我就會派人來除掉你,所以要想去人類社會,你要做好失敗而死的準備和成功作為一個人類活下去的勇氣。”

“我怕死,但是,作為人類活下去的勇氣,怎麽說也比接受死亡來得容易吧?”沃那比說這句話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作為一個人類活著,是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尼普頓和沃那比達成了協議,沃那比在經過一整個冬天的冬眠後,開始蛻皮。

同以往每一次不同,這一次從舊有的軀體裏走出的,不再是一條吐著蛇信子的冷血動物,而是一個有著最純真眼神的嬰孩。

人類嬰孩狀態的沃那比在尼普頓的安排下被送進孤兒院,聰明伶俐的他很快就被一對姓庫珀的夫婦領養。

從那一天起,沃那比有了新的名字——羅森·庫珀。

現在,羅森·庫珀又將死去,沃那比,確切的說,是隻剩下獸性的沃那比,又將回歸世間。他施施然地走進車庫,做好一切該做的準備。

做出這一決定的時候,他的心裏無比輕鬆,就像西西弗斯終於拋掉了那塊巨石,普羅米修斯不再需要被鎖鏈綁縛在高加索山脈上被巨鷹啄食。

大概九點半多一點的時候,鄰居家的瑪德琳夫人重新來到庫珀家中。

她是來道歉的,為自己剛才過激的言論。

可她看到的卻是滿地的鮮血和慘死的屍體。

瑪德琳夫人報了警,車庫內躺在密閉車廂裏的庫珀憑借敏銳的聽力捕捉到了她的聲音。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他已決心不再留戀這一切,他已經做好接受審判的準備。

在那之前,他將蛻去這具肮髒而醜陋的人類軀體,全新的沃那比將回到世間。在尼普頓的審判到來之前,它要殺了那些毀了庫珀家庭和人生的該死人類。

沃那比深刻地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命運的悲劇性在這條冷血動物身上上演,它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也失去了作為一個人類活下去的勇氣。

直到最後,它才明白:原來,當一個人類活著,比接受死亡更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