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像月亮繞著地球轉

素白潔淨的房間內靜悄悄的,屏幕裏的“宇宙大爆炸”仍在不斷地循環播放,一次又一次,周而複始,像一個個美麗的輪回。

在宇宙大爆炸的背景之下,有著絲絲縷縷的洗發水清香,像誕生自一百三十七億年的第一縷芬芳。而更要命的是芬芳之下致命的溫柔,像一張無影無形卻無處可逃的大網,緊緊罩住了某隻孤獨的小魚。

溫柔擭住了安斯年,在沒有海圖的大洋上航行的小船,終於來到了一片溫暖的孤獨海潮。人與人之間的孤獨不能相融,不能共通,但彼此靠近的兩人卻可以給彼此對抗世界、對抗孤獨的勇氣。

惱人而甜蜜的香氣縈繞在安斯年鼻端,女孩站著隻到他的口鼻之間,也由此帶給安斯年一場香氣的海洋。

如同世間那些常有的好聞的氣味一般,美好的東西卻是令人沉浸而迷醉。安斯年的雙手垂在身側,拳頭卻緊緊攥著,似乎在抵抗什麽,似乎在掙紮什麽。

女孩在等他的擁抱,可他隻能靜默站立,像尊冰冷的雕像,像塊頑固的巨石,什麽也說不了,什麽也不想做。

眾所周知,人是不可能一邊攥緊拳頭一邊微笑的,隻有猴子才那樣。

安斯年不是猴子,事到如今,也更不是膽小鬼,但仍有著來自過往的記憶在困擾著他。

“你怎麽知道我在芽衣那看了《被嫌棄的鬆子的一生》?”安斯年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可開口即轉移話題。

鹿圓同樣沉默了好長一會兒,這個問題似乎並不值得考量,可女孩依舊花了不少功夫,才讓自己的俏臉再度綻放笑容。

“你猜?”她笑嘻嘻地說,“猜對了有獎。”

“因為這本就是計劃好的,可能我父母離開之後你們就知道了,所以有了今天的觀影和觀禮。”安斯年輕聲說道,“放心啦,我沒那麽脆弱的,倒是辛苦你們了。”

“嗯,勉勉強強,算是猜對一半。”女孩輕哼一聲,解釋道,“因為我也是沒有家的孩子嘛,所以咯,暑假期間我特意搬到小黑屋和芽衣一起住來著,好不容易有個聊天的伴兒,又碰上了你這件事,就想著救救某頭蠢驢嘛。”

“就像一年前一樣?”安斯年問道。

“就像一年前一樣。”鹿圓誠懇地說,“我這個人吧,沒啥優點,就是愛管閑事,最見不得別人被拋棄。”

“哦。”安斯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出聲問道,“13號拋棄你了嗎?”

“什麽意思?”鹿圓不解地看著他。

“我是說,當初高塔的那個怪物,陪著愛德華先生送走了大部分小孩。”安斯年扭頭移開目光,“那個小孩,那個13號,當初也把你送走了嗎?他拋棄你了嗎?”

“你說呢?”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安斯年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記得了,我的記憶殘缺不全,我已忘了。”

“是嗎?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也忘了。”鹿圓擠了擠眼睛,故意擺出一副苦惱的模樣,“真傷腦筋啊,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呢?我怎麽就都忘了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安斯年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我是真的忘了,我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

女孩聞言卻是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她繞著安斯年走了一圈,雙手背在身後,像繞著地球旋轉的月。

她像月亮圍繞世界轉那樣輕輕踱步,直到安斯年臉上的不解之色愈發濃鬱,她才等在安斯年身後。

“不要回頭!不要轉身!”女孩大聲命令道,“站好,然後不要動!”

她下達命令的時候語氣可絲毫不客氣,頤指氣使得像個威風凜凜的女俠,而安斯年則是她一貫的手下敗將。

所以他沒有轉身。

所以他乖乖聽話。

“你記不得的那些事情其實也就那樣,過去不管是美好或是頹喪,都已經是過去。”女孩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縹緲得像雲裏霧裏的仙子。

她說:“相比起以前,我更喜歡現在,因為現在的我更獨立,現在的我更強大。以前的我什麽都不懂,什麽也不會,隻能依賴13號,而現在,換我來保護你了,安斯年。”

那陣分別短暫卻令人覺得久違的芬芳再次襲來,安斯年低著腦袋,卻看見一雙手環在他的腰間。緊接著,他的後背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像冬天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卻又要比冬天的陽光來得更加美妙。

他閉上眼,眼裏的世界漸漸黯淡,眼皮遮蓋了一切光線,世界就沉寂成了無法言喻的虛無和蒼茫。

他閉眼,可他的身體和心靈卻在感受。

他感受到女孩的臉貼在他的後心處,他那顆傷痕累累卻逐漸頑強的心髒強而有力地脈動著,震動傳遞到女孩的臉上,進而進入她的心房。

他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心安,仿佛兩人都是孤獨的“52赫茲”,卻在“宇宙大爆炸”前,在空無一人的地下數千米,達成了一致的協調。

“你聽啊,安斯年。”鹿圓輕聲呢喃,像是夢囈,“即使我們是孤獨的,我們也是同一頻率的孤獨。”

豪豬的身上有刺,當豪豬想要互相靠近互相取暖的時候身上的刺卻又會不情願的刺到對方。套用在人身上,似乎也是如此。所謂成為大人,就是在反複的接近和遠離中找到互不傷害對方的距離。

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人,我們打打鬧鬧,我們嬉皮笑臉,可那並不是真實的我們。我們習慣戴上麵具參與社交,就好像……就好像那樣我們就能融入人群,驅散孤獨。可孤獨從不肯放過我們,麵具並不能擺脫孤獨,我們生來異類,真實的我們會在三更半夜孤枕難眠,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躲在浴室唱歌,會在無聊透頂的深夜翻著一本又一本小說,聽著一首又一首歌,看著一部又一部的電影,試圖從中找尋一點自己的痕跡,然後大喊:“這就是我啊!”

這首歌唱的內容是我啊!這本書主角的境況是我啊!這部電影的情節就是我啊!

可要知道啊,那些你覺得像的都不是你。

真實的你是童年相冊裏的那個孩子如今成了一具麻木的屍體,真實的你是大晚上睡不著覺卻在鏡中不經意間瞥過的憔悴麵容,真實的你是你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便戴著麵具附和人群偽裝自己。

人天生就掌握著欺瞞他人、偽裝自己的伎倆,你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和你在別人鏡頭裏看到的自己也絕對不一樣。這是因為,當你麵對鏡子的時候,你的肌肉和五官會調節至最完美的狀態,“你”就是這樣欺騙自己的,這是人欺騙自己的方法,而欺騙別人比這來得更加容易。

那僅僅隻是需要戴上一副溫情的麵具,就像……

老好人安斯年。

自欺欺人是愚蠢卻有效的做人手段,可安斯年已經厭倦了這一切。他太累了,世人都是木偶,他隻不過是一隻看得見絲線的木偶。摘掉麵具,是他最好的反抗。

於是,他問:“鹿圓,我喜歡你,你呢?”

他說這話時已經不再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與勇氣,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膽小鬼,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他不害怕失去。

安斯年的話語很輕很低,像是涓涓細流從山澗間蹦出一般,自然而美妙,有著一種大自然獨有的空靈透徹。

像不諳世事的天真小孩,像看破紅塵的歸隱道人。

他不是在表白,他隻是自然而然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安斯年,我現在抱著的是什麽?”女孩的臉依舊貼在他的後背,這給了無窮無盡的溫暖。

“我。”安斯年認真地說,“你抱著我。”

“那麽,如果不是喜歡的,我何必多此一舉。”女孩眉眼有著笑意,可笑意深處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可是我知道的,從你開口那一刻,我就知道的。”

“我不會接受你。”安斯年平靜道,“即使我喜歡你,可我不能要你的喜歡。”

“我能知道原因嗎?”女孩的聲音輕柔,同世間的尋常女子不同,她認真麵對感情,不自怨自艾,也不患得患失,更不撕心裂肺。

“可我不想讓你知道。”安斯年歎了一口氣,低落地說道,“至少不是現在,相信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好,那我不問。”女孩認真地說道,“但我有一個小要求。”

“什麽?”

“我想要我們在一起,就那麽一秒鍾,哪怕是形式上的。”她說這話時的口吻堅定有力,根本就不容人拒絕。

“為什麽呢?”安斯年說,“這有什麽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啊,所以說你是蠢驢嘛,完全不解風情。”女孩凶巴巴地說道,“你知道在古代行軍打仗裏麵占山為王是很重要的一點吧?用現代術語來說,這叫占領製高點。”

她頓了頓,大聲宣布道:“隻需要一秒鍾,在形式上占有一秒鍾,我就能戰勝世界上一切對手,成功奪走某隻蠢驢的初戀。”

一分鍾有60秒,一小時有3600秒,一天86400秒,一年有31536000秒。

一秒鍾微不足道,一秒鍾可有可無,那麽一秒到底能有多長?一秒鍾是人呼吸93毫升新鮮空氣的時間,一秒鍾是獵豹在草原上飛奔28米的時間,一秒鍾是哈登投一個精準三分的時間。

對於運動員來說,一秒鍾可以決定金牌的去向。對於醫生來說,一秒鍾的決定可以決定病人的生死。對於宇航員來說,一秒鍾可以讓飛船在太空中飛行7公裏。

但對於兩人來說,一秒鍾就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的戀愛總和。

一秒鍾微不足道,一秒鍾可有可無,可人生和宇宙,就是這麽一秒鍾加一秒鍾堆砌起來的。

一秒鍾,很重要。

鹿圓說這話時的聲音頗大,絲毫不覺得害羞,也不想遮遮掩掩。她就是這麽一個直來直往的女俠,而她說出原因時候的語氣也理所當然、無懈可擊。

就好像安斯年是某座小山包的惡匪,而她就算是替天行道,舍生取義了。

這女孩不乏決心,更具勇氣,安斯年見過她威風凜凜的樣子,可從未見過她說話的時候竟也會故作凶狠以掩蓋滿溢出來的溫柔。

她不羞澀,不臉紅,不慌亂,可她害怕。

安斯年感受到了這種害怕,她害怕自己連這都不肯答應。

他能說什麽呢?他想,也許自己不該那麽早捅破那層窗戶紙,在一切尚未明朗的情況下。

於是,他沒得選擇,理所當然隻能答應。

“我答應你的。”他說,“我們在一起了。”

鹿圓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她得到了這麽一秒鍾,成功占山為王,是名副其實的勝利者。

“那麽,安斯年先生。”女孩鬆開雙手,走到安斯年麵前。

“很遺憾地通知你……”她眨了眨眼睛,促狹笑道,“你被我甩了。”

“那我現在是該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還是跪下來哭著求你別離開我?”安斯年忍不住笑道,“偶像劇都是這麽演的,雖然我沒偶像劇裏的俊俏臉龐,但你可比那些女主好看百倍。”

鹿圓擺了擺手,嫌棄道:“還是算了吧,看在你突然能說會道,嘴巴抹了蜜的份上,本姑娘就算大發慈悲,饒了你這一次。”

安斯年笑了笑,輕聲問道:“那芽衣說的,關於基辛格的事情,是真的需要人去調查嗎?”

“嗯,當然,基辛格和傑森的確已經失聯有一過時間了。”鹿圓認真說道,“如果你要去俄羅斯的話,告訴我,我陪你去。別想著白月光,那家夥現在正在溫莎古堡和愛麗絲度假呢。”

“度假……那個有異性沒人性的家夥!”安斯年狠狠咒罵了一句,這才猶豫道,“可以倒是可以,不過我有一個小請求。”

“什麽”

“我想聽你給我講講小時候的故事。”安斯年執著地問道,“隨便一點什麽都好。”

“為什麽你這麽想知道小時候的事?”鹿圓皺著眉頭說道。

“因為想更好更全麵地了解你?”

“好吧,安斯年,你真的變了誒。”鹿圓歎了一口氣,找了一塊椅子坐下,“過來這邊坐吧,站著講話怪累的,我想給你講講我們的生日。”

“好。”

安斯年坐到女孩身邊,正襟危坐,不像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倒像個認真聽講的小學生。

他的動作無疑逗笑了鹿圓,她將耳畔的發絲撩至耳後,並讓ECHO隨意播放了一首歌。在甜蜜而悲傷的舒緩音樂中,伴著DamienRice的《LongLongWay》,女孩和男孩坐在大屏幕麵前,看著迷你而微小的宇宙在屏幕中一次次爆炸,一次次綻放,一次次凋零。

鏡頭循環往複,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迷醉的慵懶感。

“小時候,我們住在伊甸城堡,那是一座大海中的孤島。島上有很多孩子,但能得到城堡主人愛德華先生取名的孩子簡直屈指可數。”

“我是星期五,你是十三號,那時候我們和星期六白月光、星期天愛麗絲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喜歡一起吃飯,一起做遊戲,偶爾還會去海邊看看。”

“島在太平洋,這兒偶有台風過境,每一次風暴來臨的時候,總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台風會卷起海裏的魚,每到這個時候,伊甸就會下起一場大魚。很多平時沒見過的魚兒劈裏啪啦掉在海灘上,我們總是會偷偷跑到沙灘上烤魚吃。”

“愛德華先生不喜歡孩子們不勞而獲,跑到沙灘上烤魚是不被允許的,所以這算是我們四個之間的小秘密。”

“但有一次,那是我離開之前和你一同度過的最後一生日。那個時候星期六和星期天已經早就不在伊甸。愛德華先生想讓孩子們過一個難忘的生日,可你好像知道了什麽,所以你第一次違背愛德華先生的意願。”

“你帶我到海邊,那個時候剛好台風過境,沙灘上有著許多現成的魚。你對我說,和其他平時說不上幾句話的孩子過生日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你想要的隻是和最好的那幾個一起。星期六和星期天不在了,於是你就為我烤魚。”

“那個時候的孩子都希望自己的生日排場夠大,有更多人的參加,可你恰恰相反。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海邊,你烤的時候總是準備了四人份,兩份留給不知在何方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們把樹枝插在烤魚身上,就像蠟燭插在蛋糕之後。”

“我們閉上眼睛許願,希望睜開眼睛時願望會成真,我們以為越使勁閉眼,願望就越強大越可能實現。這當然沒有道理,但我們仍喜歡那樣做,因為願望是否實現的結局並不是我們最喜歡的那部分,自始至終,我們最喜歡的是願望本身。你的願望最終會限製你成為什麽樣子。”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的13號許了什麽願望,但我的願望很簡單的。我的願望就是,不管將來如何,在哪都可以,在哪都無所謂,我隻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留遺憾,不要別離。”

女孩抬起頭,不知何時竟已淚流滿麵。她在靜靜流淚,可她並不覺得傷心,她在笑,像一個美夢成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見到了自己那幻想著的渴求的溫暖。

安斯年從未見過鹿圓流過一滴眼淚,這是第一次,但他想,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他是心靈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可這一次,他歎了一口氣,輕輕為女孩拭去臉頰上的淚水。

麵前的屏幕景象流動,像一幅幅生動的畫。

在渺小而偉大的宇宙大爆炸麵前,在DamienRice的《LongLongWay》之中,男孩側過身子,張開雙臂,給了女孩一個大大的溫暖的擁抱。

歌聲流淌,宇宙的大爆炸宛如一場盛世煙花,周而複始,無限循環。

這是他和她的浪漫。

這是獨屬於安斯年和鹿圓的浪漫。

他擁抱了世界,世界也將她溫柔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