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浪漫詩人終將死去

兩個孤獨而獨立的靈魂走到一起,在地下數千米,緊緊擁抱,像兩隻在遙遠的冰河世紀互相取暖的鬆鼠,共同抵禦嚴寒世界的惡意中傷。

花火漸冷,溫柔的風從小宇宙的罅隙間吹過,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聲呢喃。

看夠了宇宙大爆炸,自然就要回到地表人間。

當安斯年和鹿圓搭乘電梯回到地球表麵,天色卻已不晚。通古斯天賦學院的天空向來稱不上月明星稀,這兒的人造星空源自真實,卻更勝真實。

皎潔的月光和璀璨的星光灑滿湖麵,就像為重歸於波瀾不驚的平湖鍍上一層薄薄的銀片。波光粼粼,細碎的光揭露出夜色中朦朧林木的大體輪廓,此時的未名湖美得像是墜入人間的瑤池仙境。

夜色漸濃,安斯年卻提議去一趟紐約曼哈頓。他說自己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卻吃得很少,也吃得很不合胃口,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餐館。

那家餐館……叫什麽來著?

和合餐館,好像是叫這麽個名。

“既然你想吃,那就走吧。”女孩是這麽說的。

於是,時隔一年,她又一次駕著院長珍藏的保時捷356A,載著安斯年行駛在空曠無人的高速公路之上。

朱紅色的老爺車在夜色中疾馳,像一隻披著紅色嫁衣的幽靈,似乎就連時光都被它甩在後台。

當女孩帶著男孩再次來到曼哈頓,安斯年卻又忽然說不是那麽餓,倒不如四處逛逛,擇一點動人的夜景作為開胃小菜,以便更好下飯。

“現在的你,表現得像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女孩無奈地看著他,嘟噥道,“或者說,你更像一個滿腦子羅曼蒂克的任性小女生?”

對於鹿圓的嘀咕,安斯年隻是淡淡笑了笑,卻也不試圖爭辯反駁。

女孩說是這麽說,但還是帶著他跑遍全城。

他們去了西邊的華盛頓廣場,從那經過,抵達格林威治村。住在這裏的多半是作家、藝術家等。格林威治村代表著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是美國的反文化的聚集地,各式各樣的藝術工作者、理想主義者甚至工聯分子居住在這裏,他們大都行為乖張、和世俗格格不入。

格林威治村是巴黎左岸的美國翻版,咖啡屋遍地,這兒有各式各樣的咖啡、茶、飲料,也有簡單的飯菜和各式蛋糕。據說馬克·吐溫和愛倫坡就曾在此居住過,而到了今天這個時代,鮑勃·迪倫也進駐於此。

有句不甚高明且被用爛了的大白話怎麽來著?重要的不是看風景,而是和你一起看風景的人。

話糙理不糙,雖然這句話有點爛俗的意味在裏頭,但越是簡樸無華的語言,便越是貼近人類真實的心理狀態。

和人去哪並不重要,和誰去哪才是最關鍵的一點。

所以,當安斯年和鹿圓呼吸完格林威治村的藝術氣息之後,他們駕著車離開,卻不再刻意朝著某個方向而行。

他們不看地圖、不看路標、不看導航,全憑直覺行事,哪怕走錯了路,走了回頭路,也沒什麽好怕的。

在這段漫長卻不枯燥的旅程中,他們去了麥迪遜廣場花園,去了世貿中心,去了帝國大廈,去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去了百老匯,去了華爾街……在最後的最後,他們來到曼哈頓下城,再一次回到了一年前來過的那條唐人街。

當女孩將車泊好之後,他們進了餐館,點起了和一年前一模一樣的菜肴。

蔥爆螃蟹,椒鹽鮮魷,煎餃,蛋卷,炒河粉……在這頓熟悉的夜宵中,安斯年放開了吃,他不顧形象——或許本來就沒有絲毫形象可言——吃得滿嘴油光,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心滿意足。

男孩和女孩風卷殘雲,像是兩個餓死鬼趕著投胎似的,又像是兩個單純的小孩在比賽誰吃得更快。這一幕簡直看呆了餐館的老板,但食客能吃便是對他最大的讚美。

於是,後來上來的幾道菜中,分量也多了不少。

“你還記得一年前我們在這裏,電視裏的Trump喋喋不休,你對我說了什麽嗎?”安斯年放下筷子,笑著問道。

“記得啊。”鹿圓理所當然地說,“我這人吧,沒別的,就是記憶力好。”

她指著餐館裏的那台電視,此時裏麵播放的已不再是那個名叫唐納德的傻帽,而是一部許多年前的中國電影——《英雄》。

“我記得,當時我們也在吃飯,但那個家夥即使是在別人吃飯的時候,也能在電視裏喋喋不休,吵得要死。”鹿圓說道。

“是啊,所以你就對我說……”安斯年咳嗽幾聲,模仿女孩當時的語氣,滿不在乎地說,“我現在啊,就想拿著一把小手槍一個人殺進白宮,把槍口塞在Trump的嘴裏,叫他閉嘴。”

他說這話的語氣和鹿圓一年前說這話的語氣如出一撤,就像在說等下要吃什麽,飯後運動是公園廣場舞還是散步遛狗。

安斯年學得惟妙惟肖,他的神情姿態逗得女孩捧腹大笑。看起來,像他這樣的家夥,還真有些表演的天分,如果當演員的話,或許不能坐擁粉絲經濟,也不能當引人尖叫的流量明星,但興許他就是下一個奧斯卡影帝呢?

天知道,如果他的人生沒有愛德華臨死前的安排,會是怎麽一副模樣。

安斯年不知道,鹿圓也不知道,大家都隻是過河卒,越過楚河漢界,在深入敵營之後靠著脆弱的情感彼此取暖。

酒足飯飽,有了宇宙大爆炸,有了火樹銀花不夜天,今晚注定是一個難忘的夜。

離開和合餐館之後,安斯年和鹿圓來到了曾經住過的那家酒店,他們訂了同一間房,卻分睡兩邊。

當安斯年蓋好被子,躺在**的時候,指針已經指向淩晨三點。

這個時候的夜晚,他和她呆在同一個屋簷下,這裏的空間狹小,並不寬敞,這使得他們像兩隻被困在籠子裏的兔子,並且是那種耷拉著耳朵的垂耳兔。

世界靜悄悄的,迄今為止,在安斯年的人生中,世界靜過很多次,可從未有一次,比這般來得更加甜蜜而美好。

安寧而祥和的夜晚已經過去大半,安斯年蓋著被子,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耳邊唯有蟋蟀振翅的聲音,以及女孩均勻起伏的呼吸聲。

鹿圓睡著了,躺下就睡,像隻小豬似的。安斯年的嘴角掠過一抹笑容,心想這位女俠大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從來不對他設防,也不擔心他會做什麽。

這是因為她對他有絕對的信任,或者,本就不排斥他做點什麽?

安斯年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他的耳朵自動過濾掉那些惱人的蟋蟀振翅聲,隻保留了那份純粹而美好的甜蜜呼吸。

甚至,在這呼吸之下,他聽到了女孩生機勃勃而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鹿圓睡著了,可她的心跳,每一次震動,對安斯年來說,就像世界誕生之初的第一聲顫響。

安斯年從**坐起來,無聲無息,像黑夜中的蝙蝠。

他的確是要做些什麽的。

安斯年掀開被子,輕飄飄下了床。他的動作隱秘而細微,不發出一絲一毫聲響,就連異種人天生的好聽力也無法察覺到他的動作和腳步。

他要做什麽呢?

在鹿圓熟睡的時候,他來到女孩的窗邊,在這短暫的須臾光陰裏,他什麽都不做。借著淡淡的夜色和窗簾透進來的微光,他隻是站在床邊,靜靜注視,不言不語,目光溫柔得像是天上的星光。

他用眼眸盛起一池星光,然後把萬千光輝盡數投在女孩身上。

安斯年看著鹿圓,在這一過程中,時間已經喪失了它應有的意義。也許是一分鍾,也許是半小時,他看著她,久久才回過神來。

晚安。

安斯年沒有說話,隻是做了一個嘴型。

他俯下身子,將嘴唇輕輕碰在女孩的額頭。他的動作很是輕柔,像怕熾熱的溫度將糖融化了似的,他的唇印在她的額頭,宛如一場蜻蜓點水的幻夢。

是的,他許了她一場甜美而靜謐的幻夢。

安斯年是個偉大的造夢師,並不比異能的原主人風間久木來得差。他為女孩編織了一場瑰美的夢境,夢裏麵有溫柔海潮包裹的孤島、天真無邪的孩子和不勞而獲的烤魚。

他給了她一場小時候的美夢,然後離去。

悄悄的他走了,正如他悄悄的來;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安斯年離開了酒店,可當他合上大門,門板和門框之間的最後一絲縫隙消失之後,原本應該熟睡的女孩睜開了雙眼。

她的眼神平靜而含有笑意,還帶著點若有所思的意味。

鹿圓側躺在**,沒有起身,沒有眨眼,隻是看著那扇合上的大門靜靜發呆。過了良久,當窗外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試圖鑽進室內,她才閉上那對秋水般明亮的雙眸。

“光落在你臉上可愛一如往常

你的一寸一寸填滿欲望

城市啊有點髒路人行色匆忙

孤單脆弱不安都是平常……”

女孩閉著眼睛,嘴裏哼著陳粒的《光》,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她唱著唱著,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個孤獨的小女孩試圖抓住些什麽,卻唱得睡著了。

“快樂缺點勇氣浪漫缺點詩意

沉默一句一句都是謎題

都清醒都獨立妄想都沒痕跡

我們一聲不吭慢慢窒息……”

當女孩哼著歌兒的時候,安斯年已經在前往通古斯天賦學院的路上。當東方的天空泛起一抹魚肚白,暖紅色的朝陽將雲霞染得通紅,安斯年已經抵達了學院的機場。

他不算帶鹿圓去俄羅斯,他的性格如此,距離貼得太近了,反而令他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一個人靜靜。

俄羅斯之旅就像一段個人旅行,他需要一點時間沉澱和思考。

得知安斯年要前往俄羅斯,學院的著名酒鬼、來自俄羅斯的王牌機師,洛特尼科夫先生主動提出接送安斯年的邀請。

兩人約好今天早上在學院的機場見麵,洛特尼科夫先生作為東道主,願意不讓安斯年花上一分錢就能享受他那高超的駕駛技術和飛行快感。

如果不是沒別的辦法,安斯年是絕對不會接受洛特尼科夫的邀請的。對他來說,洛特尼科夫,也就是伏特加先生,他帶來的飛行體驗可不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雖然這個家夥的飛行技術的確了得,但別忘了,這名王牌機師還喜歡一邊駕著飛機,一邊大口灌著伏特加,直叫人驚嚇連連。

所以,當安斯年和伏特加先生碰麵的時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對方驚詫莫名的目光,一把奪過伏特加先生手中的伏特加,並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咳咳!”安斯年被嗆得滿臉通紅,“對不起,我有些口渴。”

伏特加先生目瞪口呆地看著安斯年,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沒救了的酒鬼。

事實證明,當你被一個酒鬼當成無可救藥的酒鬼,或許反而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伏特加先生對於安斯年的舉動並不以為忤,恰恰相反,他豎起拇指,對於安斯年的鯨吞牛飲讚口不絕。

“夠男人!”伏特加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男人就要勇於伏特加吹瓶,我這輩子敬佩的人不多,你算一個。”

安斯年就這麽莫名其妙地獲得了伏特加先生的尊重。強勁的酒精作用於他的大腦,當安斯年登上飛機的時候,他已經足夠迷糊了,世界在他眼裏都是兩個疊加在一起的重影。

和很多人不同,安斯年是那種不抽煙也不喝酒的爛好人,可這並不意味著他的酒品不好。當世界變得朦朧起來的時候,他變得比平時更加直率一點,卻又不盛氣淩人。

飛機經過短暫的滑行飛上天空,安斯年坐在上麵,酒精使得他不再去在乎伏特加先生玩什麽高難度的飛行特技。借助迷蒙的雙眼,他在浩瀚藍天之中俯視世界,直至飛機突破雲層,他才轉而欣賞起白色雲海的雲波詭譎。

酒是使人勇氣倍增的絕妙產物,因此,當安斯年不經意間瞥到伏特加先生不知從何時又摸出一瓶伏特加暢飲的時候,他沒有驚訝,也沒有恐慌,隻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現實。

伏特加先生做眼鏡蛇機動,他就大聲尖叫。

伏特加先生做殷麥曼轉彎,世界就在他的眼裏顛倒過來。

伏特加先生做庫爾比特,世界就天旋地轉。

他們的目的是中西伯利亞高原,那裏有著世界第五長河——葉尼塞河。

葉尼塞河起源於蒙古高原,朝北流向喀拉海,其流域範圍包含了西伯利亞中部大部分地區,最終流向北冰洋。

根據ECHO所取得的最後定位來看,基辛格和傑森最後出現的地點都是在貝加爾湖南端湖畔的伊爾庫茨克附近,兩人在那之後被與學院失去了聯係,並丟失了GPS信息。ECHO根據數據推測,他們可能一路北上而行。

提起貝加爾湖,大多數人想到的可能是李健所創作的那首《貝加爾湖畔》,而事實上,李健在創作這首歌的最初,就是在貝加爾湖畔的伊爾庫茨克所譜。

“伊爾庫茨克是離貝加爾湖最近的城市,你來的時間倒是不錯,現在夏天,這兒大概十幾二十度左右,倒是不會太冷,。”伏特加先生一邊往嘴裏灌酒一邊停下來說幾句,“但如果你喜歡我們這裏的景色的話,冬天來會漂亮得多。隻要陽光不吝嗇,冬天的日光灑在伊爾庫茨克的藍冰和雪山上就足夠美得令人流連忘返。”

“聽起來,洛特尼科夫先生你似乎很了解這個地方?”

即將抵達終點,安斯年的酒也醒了大半。異種人的體質耐高溫、抗寒性強,甚至還能抵抗輕微輻射,像生機勃勃的小草,這點酒精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我經常來這地方的!”伏特加先生再灌一口酒,大著舌頭說道,“這兒有俄羅斯最大的飛機製造廠,蘇27、蘇30戰鬥機及轟炸機、運輸機等許多飛機都在這裏製造。我時常來這裏參觀,並替這裏的飛機進行試飛,這兒就像我的另一個家一樣。”

他頓了頓,大聲說道:“我是個機師,經常在世界各地之間往返,我四海為家,可你知道我最愛的是哪個家嗎?”

“不知道。”安斯年搖了搖頭,“難道是伊爾庫茨克?”

“不,當然不是。”伏特加先生大笑起來,豪邁而意氣風發地拍了拍身邊的擋風玻璃,“我的家啊,就是這裏,這架飛機是我的家,這一瓶瓶伏特加也是我的家,我這一輩子唯一的願望就是當我垂垂老矣的時候,我能夠醉死在這架飛機上。”

他說這話時嗓音可不小,可即使是他的聲音粗獷,也掩蓋不了他潛藏在話語之間的溫柔意味。或許對洛特尼科夫先生來說,伏特加就是他的浪漫,飛機就是他的情人,兩者加起來就構成了他的“家”。

他大力拍著擋風玻璃,動作粗魯,但安斯年還是隱隱約約體會到了他對這架飛機的鍾愛。人沒有翅膀,卻渴望像鳥一樣飛行,於是造了飛機。伏特加先生加入學院,是個異種人,可他開飛機卻絕對不是渴望飛行,而是單純的出自對飛機的愛。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想,就像伏特加先生所說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那個家不一定非得是某種由具體的人所組成的事物,但一定會是獨屬於自己的心靈港灣。

那麽,自己的家呢?

安斯年覺得,或許自己早就找到了,隻是有些東西令他介懷,有些部分讓他不肯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