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偏執狂 膽小鬼和荒謬戲劇

無形的波動一陣陣的,像一道道脈衝,以安斯年為圓心,輻射了整個廣場。

零重力環境就這麽無聲無息鋪展開來,就像一副充滿神秘色彩的畫卷,又似神明降臨時的煌煌神威和無形氣場。

起先,發生變化的是離安斯年最近的銅盆和盆中的血液。

在零重力環境下,銅盆脫離鐵架,鮮血不由自主浮在空中,而火焰甚至也在漂浮在空中靜靜燃燒。失去了重力的束縛,鮮血不再呈水滴狀,而是一團團神秘而詭異的血球,就連火焰也放慢了燃燒的速度。

這是瑰美而夢幻的一幕,火焰的燃燒不像地球表麵通常發生的那樣。譬如蠟燭燃燒,一般呈現的是上端黃色而底部藍色,可零重力狀態下的火焰卻是一顆近乎圓形的火球,內核是熾熱明黃的焰心,而外圍一圈則包裹著一層淡藍色的火光。

不管是稍遠處的普通人,還是近處的異種人,人們都被這新奇且完全不曾見識過的漂亮畫麵驚呆了。

可這還不是結束。

當無形的力場波動蔓延到祭壇那邊的時候,用來供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新鮮瓜果和塗了蜂蜜的烤肉也在這一刻飛了起來。

香氣撲鼻又色澤金黃的炭烤牛排和塞滿了蘋果的節日火雞像一對世間最完美的情人那般在空中共舞,碧綠色的青椒、朱紫色的茄子、亮紅色的草莓和明黃色的南瓜組成一條多姿多彩的緞帶,環繞著中心的烤肉和烤雞做無規律的隨機漫遊。

這有趣而可愛的景象,令釋放異能的安斯年想到了一個有些過時的遊戲——切水果。

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地抵掉一個地方的重力。

在這一刻,在零重力環境完全鋪開的那一刻,一切都發生了神奇而有趣的變化,大地和萬物,活物和死物,像一出意想不到的太空歌劇,在沉重的地球表麵上演。

**是呈現球狀,沉重的鐵架在空中打旋兒,地上細微的沙礫漂浮在空中與一粒粒渺小的塵埃互相作伴,甚至就連祭壇和那麵鏡子——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化身——也飛了起來。

一開始,有的信徒抵抗這種力量。

人們牢牢抓住地麵的固定物,試圖不讓自己的身體遠離地表。

可當在場的人們看見了他們所崇拜的神明,那麵鏡子,那個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人間的化身,不由自主、不受控製地飛上了天的時候,他們不可避免地陷入茫然之中。

於是,那部分倔強不肯擺脫地麵的信徒鬆開了手。

他們鬆開了手,甚至從零重力之中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在體內血液中致幻成分的刺激下,幾乎每一個人在這一方小天地中,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對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和零重力下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

在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漂浮了起來。

以安斯年為圓心,四周所有人都不受控製地浮到半空之中。

殘存的歡愉刺激他們的神經,擺脫了重力束縛,安斯年給了在場所有人一場羽化飛升般的體驗。

當大地不再眷念地表的物體,人們在體內的致幻成分下甚至產生了一種自由自在且無拘無束的奇妙感覺。

在這一刻,每個人的肉身不再是沉重的裝載著靈魂的軀體,每個人的肉身在這一刻,無一例外都變得輕盈起來,像一片飄落的玫瑰花瓣,像一根空心的白色羽毛,像春風拂過之後從枝頭墜落的綠葉。

幾乎所有人,包括波爾金在內,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這一刻產生一種甜蜜且心滿意足的幸福感,像一場降臨在現實的玫瑰色幻夢。

可很快,很快這場幻夢的泡沫就被更強烈的現實刺破。

當安斯年釋放了零重力環境之後,他就閉上眼睛細細感受體內“恐懼”的消退和可怖幻象的消失。

零重力環境的出現使得他們的血液循環速度如同火焰燃燒速度一般放緩,而血液中的致幻成分也在這一刻得到了完美地阻滯。

他的視覺、他的聽覺、他的嗅覺、他大腦接受到的一切感覺,完全摒棄了波爾金的致幻成分。

安斯年瞥了一眼沉醉於幻夢的人們,知道這隻是他們體內“歡愉”消散之前的最後狂歡。此時此刻,人們固然沉醉於零重力的神奇之中,可很快,他們就會發現致幻氣體帶來的美妙幻覺和虛假幸福已經不再起任何作用。

而在這之前,安斯年還需要做一件事——打開第四道基因鎖。

“GO,開始吧。”

“明白。”小狗的聲音在安斯年的腦海內響起,“第四道基因鎖,開。”

開……

打開……

打開第四道基因鎖……

沒有什麽波瀾壯闊的異象,也沒有什麽石破天驚的大動靜,安斯年同眾人一樣漂浮在空中,隻是飛得比眾人高一點點,一道細微的藍光從他的瞳孔深處一閃而過。

下一秒,又或許是下一個四分之一秒,一對邪惡猙獰的宛如惡魔般的肉翼從他的背後生出,一對迷人的充滿詭異魅惑感的可愛尖角像早春發芽的青草那般從他的額角躥出。

可這還不是結束,這遠遠不是結束。

這隻是第三道基因鎖下的狀態。

變化還在繼續,安斯年的瞳孔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明亮起來。

他的眼睛綻放出一種迷蒙的藍光,那是一種純正的克萊因藍,像燃燒的火焰,又似深邃的海洋。

他眨了眨眼睛,一整個眸子好像倒映了一整片星空。與此同時,藍光從眼角溢出,順著青筋迅速蔓延,最終爬至全身。

藍色的紋路遍布安斯年的體表,就像人類誕生之初,在洞穴中試圖拙劣表達的古老壁畫。

閃爍著幽藍光芒的血脈透過皮膚和血肉散發出誘人至極的神聖光芒,可在這光芒中又透露出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墮落氣息。

就像混沌初開之前的未知,就像一切矛盾的根源,就像所有分裂之前的有機統一,就像……

就像拉斯柯爾尼科夫……

沒有人知道宇宙大爆炸前是什麽,正如沒有人能定義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什麽。

在這一刻,安斯年借助零重力營造的飛升感,給了在場眾人一種神明降臨的超脫感。而在這一過程中,本該製造歡愉控製人心的波爾金,反倒成了他的幫手。

光線明亮而大放異彩的藍色光芒很快就壓過零重力的魅力,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此時此刻,在眾人看來,散發著魅藍幽光的安斯年無異於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化身,至少,比那麵該死的本質上隻是人類流水線製品的鏡子來得更加真實,也更加神聖,更近乎於神明。

因為,如果那麵鏡子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化身,那造了這麵鏡子的工人是什麽?大於神的可笑的造物主嗎?

信奉麵前的“真神”,遠勝於跪拜一麵無生命的易碎的鏡子。

於是,就在人們沉浸於那純正的克萊因藍之美的時候,有一個信徒率先跪了下去。

第一個表達崇拜和狂熱的信徒,雖漂浮在空中,可他的神情癲狂而扭曲,嘴唇囁囁嚅嚅,像見證了奇跡的幸運兒想說點什麽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激動和感動。

可他能做什麽呢?他隻能用行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

即使身體漂浮在空中,他也竭盡全力低垂頭顱,仿佛半空之中有一麵空氣地板,而他虔誠而狂熱地拜倒在地,真想把腦袋和身子沉到地底深處,直到世界的另一頭去。

當有一個信徒做出表率的時候,其他信徒也如夢初醒,紛紛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一個,一個又一個,人們相繼拜倒,即使是異種人也放下了自己那虛假的空洞的可笑自尊。

除了波爾金之外,他們在半空中匍匐,就像一條條舔著臉祈求神明恩賜的老狗。

“醫生,波爾金醫生。”邊上一名異種人衝著波爾金小聲喊道,“快跪下,這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這一定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就是我們的神明!”

那個異種人的聲音終於將波爾金從呆滯之中撈了出來,可很快,他的大腦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理解了那名異種人的意思。

拉斯柯爾尼科夫?安斯年?一種戲劇才有的荒謬感泛上波爾金的心頭,他想,他比誰都清楚,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過是他造出來的虛假的觀念存在。

安斯年怎麽會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就不存在!

波爾金從那種美妙的飛升感中清醒過來,起先是茫然,可很快就皺起了眉頭,一臉的不解。

因為,他體會不到那種輕盈自在的飛升感了。

他能感受得到,他的致幻氣體,雖然像往常那樣被人吸入體內,但再也沒辦法像預料之中的那樣發揮虛假的幸福感。

“這……不可能……”波爾金看著宛如神明的安斯年,眼神微惘,“我的異能……”

作為致幻氣體的主人,波爾金是除安斯年之外第一個清楚致幻成分在人體內發生變化的過程的。

很快,拜倒在空氣中的人們也清醒了過來。致幻氣體不起作用了,人們體會不到那種近乎羽化飛升的美妙感覺,於是,人們憤怒了。

可他們憤怒的矛頭卻不是指向安斯年,對於他們來說,安斯年此刻就是神明,真正的神明!

他們將憤怒的矛頭指向波爾金。

“醫生!你做什麽!快跪下!”

“一定是因為波爾金醫生不肯在神明麵前跪下,拉斯柯爾尼科夫才懲罰我們!”

“不!神明收回了我們的幸福感!”

“那藍色的光好美,一定就是神的榮光!”

“神明息怒!醫生!快向神明懺悔吧!”

“跪下!醫生!快跪下!”

群情激憤,波爾金看著那一張張飽含仇恨的熟悉臉龐,看著那一張張不斷開合、怒斥著他的嘴巴,他明白,自己的一切正在不可挽回地失去。

人們轉而向他發動言語的攻勢,駁斥他不敬神,可他能怎麽辦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就不存在,他又怎麽可能向著安斯年下跪?

但波爾金也知道,但人們發現言語的力量不再能阻止他的瀆神之舉,人們就會向他發起進攻。

作為這個教派的首領,波爾金知道,清楚地知道,這就是被宗教洗腦的人們。

所謂的信徒們不過是對幸福人生無能為力的可憐蟲,這就是他們的本質。因為他們又臭又笨,不必街邊的乞丐好到哪裏去,也因為他們曾經受了他的騙,像一隻隻最好的傀儡,更因為他們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在生活上隻是一個無法邁出一步的懦夫,永遠隻能活在虛假的信仰和殘存溫暖的過去!

人們沉浸在可笑的榮光和虛假的幸福中,他們沒有獲得幸福的能力,更害怕知道自己沒有獲得幸福的能力,甚至就連智商也飽受愚蠢信仰的荼毒。

一事無成又什麽都得不到的廢柴們隻能將希望寄托於不存在的神明,而有人阻擋了他們從神明那獲得幸福的道路,人們就會對付那個人,他們會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誓死不休。

現在,他們的目標是自己了。

波爾金打從心底裏明白,一直以來,毫不吝嗇溢美之詞將致幻氣體渲染成神的榮光,為了宗教統治的必要,他從不告訴大家那些氣體隻是他用異能騙人、控製人的把戲。

可在這一刻,波爾金自食其果,因為安斯年就是散發榮光的神。

他麾下的信徒,那些崇拜歡愉與恐懼之神信徒,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追隨他。他隻是君權神授的君王,而安斯年,在這一刻,已經當著他的麵成神。

無論是普通人還是異種人,經過波爾金洗腦的人們打從心底裏甘願為信仰而死,他們自發擁戴安斯年,因為安斯年就是他們信仰的神明。

太荒謬了!太可笑了!這些愚昧無知的家夥!波爾金心想,本該是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的功勞,可事到如今,安斯年那家夥竟竊取了一切!

他抬頭,以一種絕對茫然的目光看向安斯年,而安斯年也以那對魅惑人的藍眸看著他。

同作為失敗者的波爾金不同,毫無疑問,安斯年是理所應當的勝利者。

有那麽一刻,在他看到那些信徒擁護自己,而轉頭圍攻波爾金之時,她的心裏發出了一種介於奇妙和不太妙之間的歡呼。

對於安斯年來說,這是一種在邪惡的勝利感之下催發的陰險的歡呼,這是建立在人們崇拜他、擁戴他、無腦追隨他之上的歡呼。

他的夢想是當一名英雄,被人崇拜,被人喜愛,被人需要。

可是,什麽是受人喜歡?什麽是受人愛戴?什麽又是受人敬重?!

人們崇拜他,狂熱地追隨他,可他做了什麽呢?他沒有完成普羅米修斯盜來火種的功績,隻不過是提供了一種奇妙的新奇體驗,就連這種飛升般的快感也是借助波爾金的氣體而來。

誠然,他現在是贏家了。

他體會到了一種陰險的、近乎狂歡的勝利,可他不喜歡,他覺得這種勝利挺可怕的。

人們像可笑的落水狗一般,在空氣中以笨拙滑稽的姿勢朝著波爾金遊去,試圖逼迫波爾金就範,讓他跪拜自己。

信仰極具威力,在這一刻,毫無疑問安斯年是擁有這種威力的。這種威力是心靈上的奴役和行動上的驅使,這種威力堪比貨幣,不容小覷,甚至比死神的鐮刀來得更加強大。

因為,狂信徒們往往並不惜死。

可安斯年想,信仰不該是一件統治的工具,而應該是心靈上的救贖。

這些被洗腦的人們,可憐又可恨,為了爭奪這股信仰的力量,安斯年不得不懷著一種矛盾的心裏,飽含全部熱情輕視他們,因為他們和提線木偶沒有區別,所以當他被奉為神的時候,是不是更有義務引導他們?

這些狂信徒,這些可憐可悲可笑的家夥們,他們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偶會自動往前行進,哪怕前方是懸崖,也敢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他們活著,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看著即將被人群包圍的波爾金,看著漂浮在半空之中宛如睡美人一般寧靜的格溫妮絲,看著那一個個寫滿仇恨和敵對的扭曲臉龐,安斯年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敵人從來就不是波爾金。

當然,波爾金的致幻氣體是處理起來頗為麻煩,但他已經找到了解決方法。而即使是那個詭異的不朽異能,安斯年自忖也有辦法對付。

在這一刻,他明白,自己真正難對付的,是那些已經被扭曲的幾乎無法挽回的心。

人不能因為一個閃光點就片麵地將他奉為神明,即使迷幻成分的化學作用摻雜其中,可這也毫無疑問是可笑的。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是不完美的神,神是完美的人,可人們看他,就好像在這一分這一秒隻看到了他的威風神氣和森然威嚴。

人們把他當做神,但安斯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自己隻是一個稍顯強大的凡人,他也有諸多缺點。上帝要麵臨的隻有萬能的自己能否創造出一塊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可安斯年要麵對的問題很多,本身也有著這樣或那樣不好的陋習。。

可是,人們甚至不了解他的所有優點和缺點,他們甚至不了解“安斯年”和“拉斯柯爾尼科夫”,卻又這麽甘願臣服於假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自己。

現在,人們自發地擁護他,崇拜他,因為偏執狂們把自己當做了他們的神明。

可是,在那陰險而不妥的歡呼之後,安斯年的內心忽然感到一種厭倦的惡心。

他厭倦人們當一個愚昧的信徒,他厭惡人們活在虛假寄托之中,他惡心,他甚至惡心人們在這之前還擁戴波爾金,而在這一刻卻又調轉矛頭。

宗教信仰是一把雙刃劍,波爾金拿它當統治的工具,可是自己呢?自己真要遵循小狗的建議,成為拉斯柯爾尼科夫,手握權力和信仰的武器?

難道自己也是和波爾金一樣的人嗎?

不,安斯年想,自己絕對不當那樣的人。

“可能有些人不喜歡這樣的你,但是,是的,我喜歡你,所以請你也不要停止做最真實最可愛的那個你。”

這是鹿圓親口對他說的,所以……

安斯年要做安斯年自己!

他是不必如此的。

他可以做得更好,他可以放下這把雙刃劍,他可以選擇更好的方式去改變現狀。

於是,他看著波爾金、格溫妮絲和人群,世界忽然恢複重力。

“住手。”他大聲開口,語氣堅定而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