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人類的動物朋友

熱水沸騰,滾燙的開水散發出陣陣模糊的白霧,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張輕柔的麵紗。安斯年坐在一張米黃色小茶幾麵前,看著瓦倫蒂娜將開水注入杯中,升騰起一股咖啡的濃鬱香味。

“嚐嚐,這是我特意為你們去超市買的。”安斯年捧起馬克杯,解釋道,“考慮到南極環境惡劣,我就買了這種相對簡便的速溶咖啡。”

“嗯,速溶咖啡也很好。”耶格爾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在這個鬼地方可沒商店,瓦倫蒂娜有時會乘船到對麵的南美洲買一些生活用品,而我因為樣子不能同行。”

“你們喜歡就好。”安斯年點了點頭,抬頭打量耶格爾和瓦倫蒂娜的“愛巢”。

在南極洲大陸,這個被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其實隻是一個類似科考隊那樣架在半空之中的鐵皮屋,就像長了腳的鐵皮車廂,又有些類似熱帶地區的高腳屋。

由於保溫材質的緣故,安斯年所在的室內溫度隻有零下幾度到零下十幾度之間,倒也不算真的凍人。

南極氣候嚴寒,冬季尤甚。

一到每年的冬天,外界的氣溫更是能達到零下55攝氏度。而冬季冰原的狂風時速可達62公裏,伴隨著酷寒的侵襲,再平庸的冷風也成了鋒銳的刮刀,吹得直教人臉頰生疼。

在南極生活可不容易,這裏沒有WIFI,那玩意兒是科考隊專用的,也沒有想象之中白雪皚皚的美景,光是日出時陽光照耀冰麵反射出的光亮就能晃瞎人的眼。甚至,這裏沒有怡人的花香,也沒有泥土和青草的氣味,這裏有著的是千百萬年來永恒不變的冰雪和寂寥。

耶格爾和瓦倫蒂娜應該生活得挺辛苦的,安斯年看著坐在他對麵的夫妻倆,試圖從他們笑容盛開的臉上找出一些不如意的唉聲歎氣和對生活的抱怨,可他沒有找到。

他沒有找到,耶格爾的眼裏反射著瓦倫蒂娜的倒影,而瓦倫蒂娜的眼裏同樣住著一個長滿鱗甲的醜陋怪物,他們的臉上隻是帶著發自內心的真誠笑容,洋溢著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和熱情。

就好像因為他們眼裏有彼此,所以再乏味枯燥的白色雪景摻了甜蜜的愛之後,就成了世間絕美的風景。

“那個……我來這裏,是想和你告別的。”安斯年看著他們上翹的嘴角,猶豫著說道,“我和幾個朋友要去做一件事,以後不見得能見到的了。”

“很危險嗎?”瓦倫蒂娜抓著耶格爾的衣襟,緊張問道。

“與其說危險,倒不如說詭異。”安斯年搖了搖頭,輕聲道,“好了,不說這事,我此次來不僅隻是為了道別。”

說到這裏,他從口袋裏帶出兩張皺巴巴的機票,將其放在那張米黃色的小茶幾之上,並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將四個角細細捋平。

“這是……”

“機票。”安斯年笑了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一直在趕路,不小心就弄得這麽皺了。”

“我當然知道是機票。”耶格爾撇了撇嘴,沒好氣地說,“問題是,這是去哪裏的機票?”

“喏,自己看,這是學院飛機的機票。”安斯年將茶幾上那兩張機票轉了個身,使其上麵印刷的黑字麵向耶格爾。

“出發……布宜諾斯艾利斯……終點……”耶格爾驀地瞪大眼睛,怪叫道,“你是要我們去紐約州,去……去……去……”

耶格爾睜大眼睛,一臉驚訝地看著安斯年,嘴巴張得極大,活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大雁。他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又有些茫然,以至於像卡帶的收音機,最後兩個字死活出不來。

“去學院。”安斯年揉了揉冰涼的鼻尖,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以你現在全身長滿鱗甲的模樣,已經不適合在人類社會生活了。不過我已經幫你向院長申請在學院的居住權,他答應了,而且瓦倫蒂娜也可以住在那裏。”

“去學院?住在那裏……我和耶格爾……離開這裏……”瓦倫蒂娜看著杯中升騰的白霧,沉默片刻,忽然說道,“你們聊,我先去準備晚餐,耶格爾等下喝完咖啡記得馬上洗杯子,否則凍住了就不好辦了。”

說罷,瓦倫蒂娜便站起身子,閃身進入廚房,身影也隨之消失在門後。

令安斯年頗感意外的是,瓦倫蒂娜似乎看起來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高興。當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她臉上呈現出來的不是驚喜,也不是如釋重負、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輕鬆,而是一種介於茫然和恍惚之間的極度不適應,就好像……

就好像對方不想離開這裏?

安斯年有些疑惑不解,卻不明白瓦倫蒂娜的想法。他將視線投向耶格爾,這家夥的眼神深處閃爍著一抹眷戀不舍的光,卻沒瓦倫蒂娜那種恍惚。

感受到安斯年的目光,耶格爾歉意一笑,主動提議道:“出去外麵走走?”

“好。”

安斯年和耶格爾,這兩個家夥都是異種人,因此出門倒是不需要裹得太過嚴實。兩人離開車廂,一下子從相對溫暖的世界投入到極度冰冷的黑暗之中。

此時的南極正值冬季,極夜籠罩大地,天空二十四小時都是黑的,就像劇院舞台的幕布蓋下。世間萬物,向陽生長,整整好幾個月見不到太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安斯年初來乍到,倒是沒這種機會。

離開鐵皮車廂之後,他和耶格爾漫步在光滑厚實的冰麵,心神為漫天繁星所吸引。

“真美啊,星空。”安斯年抬頭望著夜空,輕聲說道,“這還是我第一次不通過視頻和照片看見銀河。”

“嗯,由於南極幾乎沒有大氣汙染,所以這裏應該是全世界看星星最清楚的地方了。”耶格爾同樣仰著脖子望天,“剛才的事,還請不要介意。瓦倫蒂娜不是不想離開,隻是習慣了這裏的生活,當你見慣繁星,你就對回到城市中那橘黃色的光汙染夜空之下產生一定抗拒。”

“我不明白,即使是再美的星空,也有看膩的時候。”安斯年搖了搖頭,以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這地方固然美不勝收,可是也美得單調,你們不覺得厭倦嗎?”

“厭倦嗎?或許吧。”耶格爾輕笑一聲,緩緩說道,“可世界上很多事都是無可避免的循環重複,南極的美就在於它的清淡,就像你們中國人喜歡吃的稀粥白飯,你會因為有一天吃膩了稀粥白飯而永遠不吃嗎?不會的吧?”

“不知道,應該不會。”安斯年撓了撓頭,語氣有些不太確定,“現在說一百句確定的話都沒用,誰也不知道真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怎麽想。”

“這就對了,其實不隻是稀粥白飯,很多事情都是一樣的。”耶格爾解釋道,“吃飯是一件單調的事,日日重複,進了胃袋的東西不外乎魚肉、蔬菜和生猛海鮮,可人並不能因為感到厭倦就不吃飯,那樣就是找死。”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這兒的生活固然單調,我們就連想窩在沙發上看一集《南方公園》打發時間都不能夠。”耶格爾頓了頓,繼續說道,“但是,在另一方麵,這種單調也有好的一麵,比如這裏的星空比其他地方要明亮一點,甚至還有許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極光。”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但還是沒太明白。

於是,耶格爾在前麵帶路,安斯年跟在他的身後,兩人在滿天繁星之下繼續隨機而無目的地漫步。

他們來到冰麵斷層,看著海豹在不遠處的水中暢遊,而更遠一點,有體型龐大的藍鯨浮上水麵換氣,噴射出陣陣白色的水花。在安斯年身邊,一隻呆頭呆腦的企鵝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企鵝看上去笨笨的,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南極的動物不太怕人的,甚至還喜歡主動親近人。”耶格爾摸了摸企鵝的胖腦袋,竟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魚幹,“瓦倫蒂娜剛來的時候不慎患上了雪盲症,但她堅持每天來這看海。每到那個時候,都是這些可愛的家夥陪伴我們,於是我們也經常和它們分享食物。”

企鵝抬起胖腦袋,囫圇吞棗似的,一口氣吞下了整條魚幹。它歡快地拍了拍短小滑稽且無法飛行的翅膀,又屁顛屁顛地蹭到安斯年麵前。

“對不起,兄弟。”安斯年攤了攤手,無奈地說道,“我可沒東西給你吃,去海裏自己找吧。”

胖企鵝失落地離開了,它甩了甩身子,縱身一躍,以一個優美的姿勢跳入水中,像一位蟬聯奧運會金牌的跳水運動員。

“事實上,你不該叫它兄弟。”耶格爾聳了聳肩,揶揄道,“企鵝爸爸負責孵化企鵝,企鵝媽媽外出覓食,這點常識你應該不至於不懂吧?”

“好吧,我的錯。它……這家夥有危險了。”安斯年歎了一口氣,看著那隻企鵝在冰冷的海水中浮浮沉沉,而不遠處的海豹也下水開始一場圍獵。

“嗯,我知道。”耶格爾按住安斯年的肩膀,搖頭說道,“但我們不能出手幫忙,這裏是大自然,弱肉強食本就是永恒不變的真理。”

“我明白,我們不能因為同情一隻企鵝,而讓一群海豹絕食。”安斯年漫不經心地說,“救了一隻企鵝,可能企鵝寶寶會活下來,但另外一窩海豹寶寶就會死去。”

“是啊,這就是世界。”耶格爾長長歎了一口氣,感慨道,“有時候你想做好事,盡管目的是好的,實際上卻是好心辦壞事。而我們基於同情所付諸的行動,看似崇高,未嚐卻不是一種內心自我滿足的自私自利。”

“這也是我不喜歡這個世界的原因。”安斯年微微眯著眼睛,看著海麵上那隻胖企鵝僥幸逃脫,可另一隻卻未能幸免。

猩紅的鮮血在冰冷的海水中迅速暈染開來,像一朵漂亮的玫瑰在水中綻放。很殘酷,卻也很美,讓安斯年沒來由想起一個紀錄片——有隻從蛋裏孵化出來的蜥蜴,鑽出泥土,從萬蛇包圍中突擊,它僥幸逃脫了,可它的同類們卻進了毒蛇的肚子裏,沒能活下來。

“你知道嗎?曾經我什麽也沒有,我感到孤獨、不被理解。”安斯年語氣低落地說,“可事到如今,我有朋友了,我喜歡的女孩也喜歡我,可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些時候,我感到空虛。”

“空虛嗎?也許吧,也許,人人都會感到空虛,這是無可避免的。”耶格爾低聲說道,“有時候,我會在半夜突然醒來,看著身旁甜甜睡眠的瓦倫蒂娜,也會感到一陣空虛。”

說到這裏,他撓了撓頭,解釋道:“不是對現在生活的不滿意,而是對自己的不滿意。我總是會這樣一種不可抑製的想法,我會想,和瓦倫蒂娜生活在不適宜人的地方就是我想要的嗎?固然,這裏的一切都很好,但身為男人,我更不想看她在這鬼地方受凍。”

“所以,你會帶著她去學院的吧?”安斯年說道,“倒不是說這裏不好,但這個地方太冷了,不適合普通人生存,更何況她將來懷孕了呢?但如果你們不想離開的話,我也能理解,我會向學院申請一套最新的極地裝備,讓你們在冰天雪地裏也能享受毛裏求斯的溫暖。”

“嗯,這件事等下再說,我需要一點兒時間思考。”耶格爾充滿感激一笑,拍了拍安斯年肩膀,“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

說走就走,兩人穿過冰冷孤獨的白色冰山和雪白平原,朝著更深的內陸走去。

他們來到3公裏高的冰麵,這裏矗立著南極點的地標,那是一個立柱上的金屬球。

“這裏是南極點,地理的極致,既無方向,亦無時間,完全類似於數學矩陣計算中的奇點。”耶格爾主動解釋,像個熱情的導遊,“由於地球是個不規則的球體和自轉的原因,南極點和北極點始終處在不斷的移動之中,這種移動叫做極移。科考隊都要重新標定一次南極點的最新位置,安上標誌。”

“既無方向,亦無時間,聽起來真好,就像不在人間範疇內的仙境。”安斯年咂了咂嘴,感歎道,“我大概明白你們對這裏的眷戀了,但我想,我大概是沒辦法擺脫現代生活的。”

“不,不隻是你,我們都沒辦法擺脫現代生活,因為我們已經融入其中。”耶格爾輕聲說,“我和瓦倫蒂娜剛到這裏定居的時候,由於手機沒信號產生過一段時間的恐慌。沒有信號就沒有網絡,沒有網絡就沒有電視劇、電影、新聞、八卦、社交關係,我們活在這裏就像被世界遺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好吧,雖然我們是甘願自我流放到這,但遠在這之前,我們並沒有設想過這種尷尬的畫麵。現代人的情感交流和閑暇娛樂大多建立在社交網絡之上,沒有信號,也沒有網絡,我們就像死了一樣。同時,在另一方麵,失去了那些信息時代帶來的娛樂項目,我們就有了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時間。一開始的時候,我和瓦倫蒂娜經常不知道要做什麽,於是我們一天中有一半時間是在睡覺,另一半時間則是和對方睡覺。”

“呃……那你這還真是……”安斯年憋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句相對文雅的形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但到了後來,我們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所以我們走出家門,和外界進行更多的接觸。我們開始感受到一股世外桃源般的甜蜜,覺得南極生活沒什麽不好,甚至比任何地方都要好。”耶格爾說,“即使是現在,我也這樣認為,我喜歡和瓦倫蒂娜呆在世界上最安靜的角落,身邊陪伴著一群最真誠的動物朋友。可正如先前所說,我們都沒辦法擺脫現代生活,因為我們已經融入現代生活之中。”

“生活在南極,固然給我帶來一種心靈上的自由浪漫主義上的滿足,但我們需要食物充饑、電力照明和醫療救助。”耶格爾認真說道,“瓦倫蒂娜不能一直活在世界之外,所以答案是,是的,我想帶她離開,這裏的環境對她的身體並不好。”

安斯年站在高處,俯視遠方的海洋和腳下的冰原,心裏大概明白了耶格爾的意思。現代生活並不僅僅隻是冗餘數據組成的虛假社交,還有明亮的燈光、燙嘴的食物和下雨要收衣服的溫馨呼喊。

耶格爾喜歡瓦倫蒂娜,所以想給她更好的。在一開始搬到這裏的時候,他就幻想著有一天能夠離開,隻是到後來兩人已經徹底習慣了南極的生活,而當初離開的幻想又真正實現的時候,難免會有些不真實,也難免有些空虛。

但不管怎麽說,即使耶格爾長得像個怪物,可他卻有著一顆竭力付出的心,從這一點來看,他和任何一個不擅長戀愛的白癡沒有太大區別。

總是想給她最好的,這是天底下每一個笨拙的男孩所希望的。

想到這裏,安斯年的嘴角扯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走吧,回去吃晚飯,很高興可以和你們坐同一班飛機回學院。”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別擔心,這裏的房子你們可以保留,如果瓦倫蒂娜想回來,你們隨時可以回來。”

“所以說,安斯年,你對待朋友都這麽掏心掏肺嗎?”耶格爾用肘部捅了捅他的胳膊,打趣道,“上次那個女孩怎麽稱呼你來著?蠢驢?你還真是拿了英雄劇本卻扮演一頭蠢驢啊。”

安斯年斜睨了耶格爾一眼,無奈道:“不,我並不蠢,我隻是朋友不多,所以想珍惜每一個朋友,我隻是…”

“隻是害怕空虛和寂寞。”他歎息道,“隻是不想感到孤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