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狗熊

時光荏苒,四年時光轉瞬即逝。

1945年,4月16日,蘇軍開始進攻柏林。

“羅迪克,我們的機會來了!”趁著路德維希不在,安娜火急火燎地跑進秘密實驗室。

“怎麽了?外界發生了什麽?”羅迪克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機械而麻木的眼神因為安娜的出現而有了一絲光亮。

“蘇聯的軍隊打過來了,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快跑吧。”安娜撲到羅迪克身邊,手忙腳亂地為他解掉手術台上的鎖扣,同時為他注射恢複行動能力的藥劑,“隻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羅迪克呆了一下,不解道,“你知道的,不管是你要我做什麽,我都聽你的。”

安娜搖了搖頭,輕聲道:“路德維希是我的父親,我不求你原諒他,我隻求你放他一條生路。我知道在他對你做了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之後,這很強人所難,但我畢竟是他的女兒……我不是Nazi,但我的父親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

羅迪克沉默了一會兒,他握緊拳頭,爪子深陷掌心,猩紅的鮮血流出。過了片刻,他才長歎一口氣,似乎要將這幾年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排盡。

“安娜,正如你所說,他是你的父親,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加害於他。”羅迪克認真道,“反正我身體強壯,這點傷不算什麽。況且,我得到了他寶貝女兒的心,虧本的是他。如果不是這一次的經曆,我又怎麽遇得到你?”

“羅迪克,謝謝。”安娜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她輕輕抱了他一下,聲音有些哽咽。

“我們快走吧,離開這裏,去一個沒人能找得到我們的地方。”羅迪克露出了溫柔而醜陋的笑容。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大門被人推開,路德維希提著一把Kar98K毛瑟步槍走了進來。

【作者注:和吃雞遊戲無關,98k確實是那時候德軍主要的製式武器。】

“走?你們要走去哪?安娜,說句實話,我對你挺失望的。”路德維希將子彈壓入彈倉,拉動槍栓,“元首不會敗的,德意誌永不消亡。”

“子彈對我無效,請不要阻止我。”羅迪克走到安娜前麵,將她護在身後,“你做了太多錯事,就這一次,做一次正確的選擇吧。”

“怎麽?安娜是我的女兒,你以為我會阻攔你們?”路德維希眼神微嘲,“我雖然是很多人眼中的惡魔,但我自認還是一個不錯的父親。我不是來殺你們的,把這個半位麵裝置和安娜一起帶走吧。”

“什麽意思?”羅迪克呆住了,這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

“元首是不會敗的,但我不能拿我女兒冒險,她是我的亡妻留給我的最好的禮物。”路德維希聳了聳肩,慢慢朝著兩人走近,“這世道太亂了,兩邊都下注,這樣安娜才更有可能活下去。”

“父親,我不太明白。”安娜看著那個戴著眼鏡的老頭兒,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從未認識過他。

“剛才我上彈的過程你看明白了吧?拉動槍栓,瞄準,射擊……這把槍給你自己防身。”路德維希將那把毛瑟步槍塞到安娜手裏,“你和這個怪物……你和這個英國人一起走,如果元首撐下去了,你就可以回來找我,如果……如果元首真的敗了,那就好好活下去。如果我們為命運女神所拋棄,如果我們從此不能回到故鄉,如果子彈結束了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們在劫難逃,那至少我們忠實的坦克,會給我們一個金屬的墳墓。”

“另外,羅迪克,你被切掉的身體部件被我貯藏在科隆的老家。雖然泡在福爾馬林裏麵,但是以你強大的細胞活性,隻要你把身上的怪物部分砍下來,就能重新接上。”路德維希歎了一口氣,“實驗還是失敗了,我最終還是沒能在你身上引出第二個人格,除了這些固化的身體部件,你根本無法使用彈簧腿傑克的異能。”

“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羅迪克忍不住譏諷道。

“羅迪克。”安娜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羅迪克無奈地看了安娜一眼,歎息道:“好吧……對不起,我不說就是。”

“我給了你重新成為人的機會,希望你能保護好安娜。”路德維希脫下眼鏡,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鏡片,“離開這裏吧,人年紀大了,老花眼就總是很容易看不見近處的東西,比如有人從我眼皮底子下逃走。”

羅迪克和安娜對視了一眼,他明白了這個家夥的意思。這個老頭兒最後一刻表現出來的父愛並不使他感動,反而讓他心生無限恐懼。

毫無疑問,路德維希是一個玩弄人體實驗的惡魔,可就是這樣十惡不赦的壞家夥,也有其溫情脈脈的一麵。他對安娜的父愛令羅迪克恐慌,他害怕自己無法恨他,更害怕自己忘記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饒他一命和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是兩碼事,安娜要自己不殺他,這一點羅迪克能夠理解也能做到。可是原諒,原諒可不是什麽小孩子吵架,今天說不跟你好了,明天就又一起玩耍。路德維希的惡魔形象和父親形象產生強烈的衝突,在羅迪克心裏,這種人或許就該是沒有感情的變態。

也許,人類本身就是一種複雜的動物,無法用簡單的好壞來定義。我們更多的生活在灰色的中間地帶,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兩分法在人類身上並不適用。

在安娜的淚水之中,羅迪克同她一起離開了柏林的地堡。

傷殘的士兵很多,羅迪克腦袋和雙手都包裹在繃帶之中,倒也不怎麽引人注意。安娜經常來往於此,有了她的掩護,兩人倒是一路順利,成功從Nazi士兵的眼皮底子下溜走。

他們躲藏在一棟廢棄的民房裏,在那裏過了十多天的平凡生活。直到1945年,4月29日,德軍在意大利北部投降,而在第二天,1945年4月30日,傳言希特勒自殺,蘇軍攻占國會大廈。

這一消息令全世界無數人民振奮,也令羅迪克露出了喜悅的笑容,可同時,這消息還令安娜陷入沉默之中。

…………

…………

“接下去呢?發生了什麽?”安斯年疑惑道,“為什麽不繼續說?”

羅迪克深深看了一眼安斯年,捧讀一般說道:“1945年4月31日,我一大早醒來,安娜就已不在我的身邊。她給我留下了一張紙條,說她想去地堡找她的父親。”

羅迪克指尖捏住一張泛黃的信紙,遞給安斯年。他接過來一看,上麵用黑色的墨水筆寫著一段簡單的話。

安斯年看了一眼白月光和愛麗絲,念道:“親愛的羅迪克,不要擔心,我去地堡那邊看看。你眼裏的惡魔是我的父親,他在最後放走了我們兩個,所以我也不能放棄他。不要擔心,我是個平民,那些士兵應該不會為難我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給我一天時間,我如果找不到他,最遲今晚就回來。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

“所以她後來為什麽又會選擇自殺?”安斯年放下字條,眼皮耷拉。

“雖然安娜的父親是一個Nazi,但安娜的確是一個平民。所以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雖然擔心,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因為我現在的樣子更像是一個怪物,貿然出去撞上了士兵,隻會惹更多的麻煩。”羅迪克走到手術台邊,雙手撐在上麵,語氣裏彌漫著一股化不開的悲傷。

“但我錯了,你知道蘇聯的軍隊在攻占柏林的過程中做了什麽嗎?他們衝進民房,搶走首飾和手表。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遇到反抗,他們就開槍。從4月24日蘇軍攻入柏林市區,到5月5日德軍在全境停止抵抗,柏林被強暴的婦女達到三分之一。10萬柏林婦女被蘇軍強暴,其中40%的人被多次強暴,近1萬人被強暴致死。”

“他們禁止所有的居民鎖房門。我躲在暗處,親眼所見他們用槍逼著女人們進入一幢空房。那裏已經站著一些年輕的女人。接著,集體強暴開始了,這些野獸撲向德國女人,一次又一次,持續了整整一個夜晚,直到天開始發亮時才離去。不少德國女子拖著軟弱的身子回到家裏時,她們的母親卻格外高興,因為她看見她的孩子都還活著。當時有很多女人被強暴後就被擊斃了。有很多人選擇上吊自殺,所以不少人常常要去剪斷繩索,埋葬她們。”

“但是你們知道嗎?類似的事件,在德軍進攻蘇聯的時候卻很少發生。和蘇聯不同,德軍在二戰中除了士兵的個別行為外,德軍從未出現過大規模、有組織的性放縱行為。德國Nazi在歐洲犯下的滔天罪行是不容否認的,但是唯獨“強暴”和德軍沒有太大關係。”

“所以我就時常在想,到底誰才是怪物?軍人不重視榮譽,打著戰爭的借口侮辱婦女,那麽到底誰才是踩在人類的道德肩膀上**生命?人類的暴行無異於野獸,不,更甚於野獸。動物們弱肉強食隻為生存,而人類殺人卻可以為了金錢、權力、美色,甚至是樂趣。”

“大家不都是一樣的血肉之軀嗎?誰有資格這樣對待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婦女呢?”羅迪克抱著腦袋,神色猙獰而醜陋,可他的話卻深深打動了安斯年。

他沒有去問安娜的下場如何,羅迪克的話已然昭示一切。安娜未能逃脫她的悲劇性命運,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貌美的德國女子外出麵對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俄國人。

“該死,所以安娜自殺了?”白月光出聲道,“我同情她,但我不同情你,這是兩碼事。”

“不,安娜沒死,她活了下來,我找到了她,在我的鼓勵之下,她堅強而勇敢地活了下來。”羅迪克抬起腦袋,猩紅的雙眼愈發深沉,最後甚至開始蓬勃燃燒。

他望著安斯年等人,眼神孤獨而痛苦,仿佛下一刻就有血淚流出。可他沒有,他看著他們,忽然咧嘴一笑,緊接著就是一陣癲狂的大笑。

羅迪克的笑聲格外淒厲,安斯年分不清這是大笑還是大哭,但他知道羅迪克身上的氣質變了。

“哈哈哈,終於……終於出來了。”羅迪克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另一個羅迪克,被認為是彈簧腿傑克的那個,那家夥太傷心了,就躲起來了。”

“是你。”白月光盯著他,咬牙切齒。

“是我,你是指那個女孩嗎?那確實是我做的,那時候的我的確沒能控製內心的衝動,我看她一個人好像很孤獨,就想擁抱她,可是我忘了我不能擁抱別人。”彈簧腿傑克說這話的時候歪了歪腦袋,眼裏卻並未有任何懺悔。

“羅迪克說不下去了,我來替他說接下去的事吧。”彈簧腿傑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

…………

安娜活下來了,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孩,隻是在遭受那樣的暴行之後,她的精神出了一些問題。羅迪克帶著她躲進了半位麵空間,一開始,安娜隻是有些神經衰弱,她經常半夜睡不著,抓著羅迪克肩膀哭泣。

“羅迪克,我是一個肮髒的女人,你會嫌棄我嗎?”

她總是這麽說。

而每每在這個時候,羅迪克就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把她抱在懷裏,讓自己的肩膀成為她溫暖的港灣。

可他做不到。

他是一個怪物,雙手是一對利爪,連擁抱自己喜歡的人都做不到。

於是,羅迪克總是背著雙手,生怕自己傷害到她。

他說:“安娜,你知道的,我永遠不會嫌棄你。你是聖潔的天使,從來隻有你嫌棄我的份,我才應該是那一個怕你嫌棄的人。”

“可你去科隆找回你的身體部位之後,就又會變成那個英俊瀟灑的英國海軍軍官,到那時候我才是怪物,你就該嫌棄我了。”

“那麽我就不變回去好了,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怪物,怪物和怪物就該一起躲在角落裏互相舔舐傷口,永不分離……”

類似的對話在那間半位麵實驗室裏發生過無數次,這間一開始成為羅迪克夢魘的實驗室,後來成了兩人畸形的愛巢。隻是安娜的情況越來越不樂觀,到了後來,她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羅迪克,我感覺昨晚睡覺時有一條蛇從我的下麵鑽進去了。”

“羅迪克,我感覺我的肚子有一條蛇在爬。”

“羅迪克,羅迪克,羅迪克……”

安娜懷孕了,她把自己胎中的嬰兒當成一條蛇。於是,在某一個早上,她趁著羅迪克不注意,剖開自己隆起的小腹,取出了那條“蛇”。

早產的嬰兒未能活下來,安娜在被搶救過來之後,卻不曾感到後悔。

她臉上帶著一種快意,總是這麽告訴羅迪克:“這個孩子不是你的,這個孩子來自那些羞辱我的禽獸,所以這個孩子就是一條蛇。”

說這話時,安娜的臉上沒有任何母性的光輝,神色癲狂得像瘋人院的頭號病患。以前那個溫柔善良的安娜已經死了,活下來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於是,戰後,羅迪克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把安娜送進了柏林的精神病院。和那些把自己家人丟在精神病院不管的人不同,羅迪克同安娜一起住在醫院裏。戰後秩序混亂,倒也沒人把他趕出這裏。

他代替那些護士,給了安娜無微不至的照顧。除了日常的醫療他無法勝任之後,在其他方麵,雙手纏著繃帶的他甚至做得比擁有十指的人類來得更好。

若幹年過去,在羅迪克的照料下,安娜的情況出乎意料好轉了許多。

“安娜,等你好了,你想去哪?”羅迪克有時候會這麽問她。

“我想去……法國的海灘吧?聽說那邊夏天很熱,人們都喜歡去海邊曬太陽,我要你幫我抹防曬油。”安娜苦思冥想,給出了答案,說這話時,她的眼裏有憧憬。

“好,你知道的,我什麽都答應你。”

1961年,8月初,這一天早上,安娜的精神狀況出乎意料的好。一大早醒來,她就提出自己想吃紐倫堡的小香腸配一杯科隆的黑啤,就像當年她為羅迪克做的那樣。

那個時候,躺在手術台上的是羅迪克,而現在,躺在病**的是安娜。

羅迪克之前是個軍人,行事自然雷厲風行。安娜想吃,那麽他就去買。臨走之前,羅迪克對病**的安娜保證,給自己幾天時間,一定給她帶來最美味的香腸和最可口的啤酒。

在取得安娜同意之後,羅迪克走了,先去德國東南部的紐倫堡,再去西部的科隆。隻是命運似乎鐵定了心要捉弄這對相戀的可憐人,同樣是1961年,這一年德國發生了一些變化。

1961年8月13日,柏林牆建立,德國分裂成蘇聯占領的東德和美、美、法占領的西德。柏林牆的建立是德國分裂的象征,也是冷戰的重要標誌性建築,它阻斷了東德和西德之間人員的往來。

柏林牆建立時,安娜在東德,羅迪克在科隆,屬於西德。

這一別,就是29年啊。

等不來羅迪克的安娜,精神狀況每況愈下。那些惱人的幻覺再次出現,她開始萌生各種各樣的想象。

外界可能發生了什麽,羅迪克不在,被她拋棄的嬰兒將回來索命。安娜滿腦子胡思亂想,她甚至有那麽幾秒,產生過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羅迪克去了科隆,換上自己的身體部位,撇下她跑了。

直到柏林牆的消息傳進這家醫院,她從護士口中得知真相,才明白兩人若想再見又是何其困難。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鳥兒離不開天空,他們同樣離不開彼此。

人生能有幾個29年呢?安娜在精神病院“生存”了十年,在第十個年頭,4月16日,正是兩人一起逃出地堡的那一天,安娜選擇從高處跳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安娜一直說我是她的英雄,可我什麽也不是。每一次,她深陷泥沼的時候,我都未能在場。”彈簧腿傑克,或者說,羅迪克,低聲說道,“英雄總是會在關鍵時候登場,可我不是,我辜負了她,我隻是一個連我自己討厭的狗熊。”

“知道我為什麽苟延殘喘到現在嗎?因為她跳下去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信上麵的內容很簡單,就幾句話。她是這麽說的,親愛的羅迪克,我不能忍受沒有你的日子,我想先走一步,但你不行。”

“為我死很容易,可我要你為我活。”她說,“晚安,羅迪克,好好活下去,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