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去形容那張臉呢?說實話我嚇了一跳。像紙一樣蒼白,失去了生機。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即使在九月的炎炎夏日,還是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很有哥特式的驚魂風格。幸好明櫻的發色有點偏棕,否則強烈的黑白對比會讓她完全變成貞子般的存在。這時我已經感到她有些不對勁了。

仔細觀察她的裝束,發現越來越多不協調之處。

她戴著很寬表帶的銀色手表。

也許這就是讓她顯得古怪的根本之處。就像朝氣的穿著與整個人低迷的精神狀態的不協調一樣,那塊中性風或者說徹底是男性風的手表與明櫻柔弱的女生氣質極不協調。在樂於標新立異的中學時代,女生們也時常會戴男生表,通常是運動款的,為自己平添幾分帥氣。但是明櫻的那塊男式表,是一塊隻有貴氣的中年男人才會戴的。

少女,甚至擴大範圍到女人,任何一個正常的,都絕不會選擇這樣一塊表。明櫻的性格裏有驕傲強硬的部分,但氣質的大部分組成依舊是纖細柔弱的女性成分。每次和她一起出去逛街買衣服,店員在羨慕她身材之餘總是能毫不猶豫地斷定明櫻是南方人。雖然高挑,卻不是壯實的高挑。可以說,她比這個年紀的女生應有的標準瘦弱得多。

那塊來曆不明的、看上去就價格不菲的男式表佩戴在她瘦削的手腕上,充滿了不平衡感。

十六歲的那個女生,不知從哪兒得了一塊與自己極不相配的男式表,從此就一直戴著,再也和它分不開了。去哪裏都戴著,即使後來成為轟動全亞洲的當紅女星,即使有無數名表的生產商希望她能為自己的品牌代言,也從不摘下,始終戴著,像是已經長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這個明顯不協調的細節,後來成為了她個人的顯著特征,甚至被年輕一代模仿。現在在大街上走過的女生,十個中有八個會采用中年男士名表(或者仿名表)搭配洋裝,這被認為是時尚了。

作為時尚源頭的那個女生,在高二開學的第一天,就以這樣突兀的形象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帶著與過去的自己判若兩人的個性。

關於這塊手表,明櫻從來沒有做出過合理的解釋。她轉變後的那種冷酷個性也讓人麵對她時沒有刨根問底的勇氣。她變得脆弱、冷漠並且敏感。一個很白目的愚人節玩笑也會引起她的恐慌。周圍的人開始學會用小心翼翼的態度對待她。

可是,她在男生們心目中女神般的地位絲毫沒有動搖。

甚至性格上的轉變又為她平添幾分神秘感。

她依舊很受歡迎。然而,在整個L-ETHER為第二張專輯努力奔走時,明櫻這個環節出了問題。即使是充滿希望的歌曲在明櫻的聲音的演繹下也變得淒涼,如果說第一張專輯《冥冥》略帶些灰色,那麽第二張專輯就完全是黑色的,密不透光的漆黑。

據說曆史上曾經有一首《黑色星期天》讓數百人聽後自殺,我相信有這樣的事存在。因為當時每次聽明櫻唱完歌,就汗毛直豎,覺得整個人著了魔似的內心壓抑,在歌聲裏能感到死亡與恐懼的鮮明存在。不單單我一人有這種感覺。軒轅以為是自己的曲子出了問題,換韓棕的曲子情況也依然如此。

“聽見死者在向人們歌詠死亡的美好。”那時的韓棕在聽了明櫻唱歌之後這樣對我說。

最初開始動搖的是我,最後下決心的是明櫻自己。

她說:“我累了,需要休息。”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L-ETHER從此沒有再活動,那張名叫《日光》的專輯也“胎死腹中”。已經錄製好的幾首歌我還留著,但從不敢聽,一次也不敢。那是會令人走上歧途的聲音。

其中《塵埃之舞》那首歌是明櫻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的,因此達到了絕望的極致,我們每個人聽後都至少心情壓抑了一個月,臨近崩潰瘋狂的邊緣。

其實,L-ETHER的解散並不是因為明櫻的父母反對她玩音樂,而是這首《塵埃之舞》。L-ETHER的每個人,包括明櫻自己,都意識到這首歌不僅對青少年的成長相當不利,而且會毀了L-ETHER。

所以,L-ETHER唯一的那張專輯《冥冥》成為了一代人充滿回憶的絕唱。

[六]

塵埃之舞

詞曲:季明櫻

演唱:季明櫻

地下室死寂的牆

狹窄的窗欞下方

青苔無法生長的罅隙裏

平攤著一片比血液更冰冷的日光

烏鴉在天空歌唱

塵埃在地下跳舞

空氣在下沉

迅速與泥土重疊

目光無處延伸

飛得太高會粉身碎骨

不如在地下低吟 在地下跳舞

血液凝固

螻蟻們會來舔食幹淨

它們爬行過鮮花 也爬行過悼文

很快一切悲傷就會消磨殆盡

斷翅的鳥不能再飛 不能再滑翔

放棄那些多餘的羽毛

消亡吧 然後重生

化身塵埃在黑暗中起舞

粉身碎骨

然後重生

化身塵埃在黑暗中起舞

[七]

聽過《塵埃之舞》的人,寫出《塵埃之舞》的人,歌唱《塵埃之舞》的人,我們的世界傾斜了。這個世界的中心,明櫻,變得沉默並且離群。她和男生戀愛,對象在以驚人的速度變更。即使被傷害,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她。

從《塵埃之舞》誕生的那天開始,我發現明櫻身上有很多種可能性。

她可以成為頭頂上有光環的人氣巨星,也可以成為邪教教主之類蠱惑人心的角色。幸好她往光源靠近了一些,重新擺正了自己的世界。

幫助她擺正這個世界的,就是軒轅。

和軒轅在一起的明櫻,心似乎終於平靜了下來,更多的時候會仰望天空安靜地發呆,變成了毫無棱角的女孩,她的眼睛透明得毫無雜質,脆弱得不堪一擊。像個失去了信仰的教徒,她心裏的某片天空驟然倒塌,但是她不說,讓周圍的人都無能為力。

我忘不了那樣的明櫻,讓每個人都心痛,想為她撐起那片天空,然而隻有軒轅做得到。

明櫻十六歲生日的晚上,我們為她慶祝,去便利店買了零食和啤酒,坐在馬路邊的綠地聊天,回憶了許多以前組建樂隊時的趣事,還唱了歌,把L-ETHER以前所有的歌都唱了一遍。那是L-ETHER停止活動以來我們最快樂的一天。

那天晚上,明櫻問過這樣的問題:

我們當初是為什麽組建L-ETHER的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因為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這是明櫻的回答。

現在我再看舞台上耀眼的明櫻,也覺得那確實是屬於她的地方。如果說L-ETHER中有誰是天生適合舞台的,那就是明櫻和軒轅。但是,軒轅想在隻屬於自己的世界裏耀眼是奢望,他無法像明櫻一樣將那麽多責任說拋棄就拋棄。

[八]

明櫻的聽力從小就很驚人。隨便一段音樂,無論什麽樂器演奏,她都能辨清。聽某個人說過一句話,從此以後就能記得他的聲音。

L-ETHER的幾個人都喜歡迷醉天音,在歌曲的任何一處突然停下來問明櫻,明櫻都能輕鬆說出那是誰的唱詞,事後去翻歌詞或者看MTV,從無偏差。

擁有無與倫比的耳朵與歌喉,這樣的人能與舞台無關嗎?

但即使知道舞台上有屬於她的世界,明櫻還是想過放棄。當初暫停L-ETHER的活動隻是為了讓明櫻從某種莫名的消極情緒中恢複過來,沒想到她真的動過放棄的念頭。

她對軒轅說,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會變老,或者已經變老了,已經沒有力氣站在那個舞台上去承受那麽多目光。

當我們五個人在高考誌願書寫下全然不同的誌願,分道揚鑣的時候,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明櫻居然報了個名校的經濟學專業。在我看來,她怎麽也不像去追風的人。但當時像是萬念俱灰般的,明櫻填了經濟專業,也許是父母的期望吧。

我們不知所措,我們幫不了她。

有一天,明櫻和軒轅都沒來上課,眼睛高度近視的班主任點了明櫻的名字三遍,最後發現明櫻和軒轅的座位都是空空如也,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

第二天明櫻把誌願改成了藝術專業。

事後我問軒轅是怎麽回事。軒轅告訴我,他硬拖著明櫻去看迷醉天音在上海的演唱會。3萬人的會場,演唱會入場之前外麵正下著小雨,無數的人排了很長的隊冒雨在場外等待,各色的透明雨衣綿延成奇觀。軒轅動用他老爸的關係拿到VIP的票,演唱會開始,無論身邊的fans如何瘋狂,明櫻都似乎無動於衷,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台上勁歌熱舞的明星們。但是,從內心來說,絕對沒有無動於衷的可能性。

L-ETHER的LIVE曾經也是那麽轟動,雖然人數沒有那麽眾多,但fans更有**。明櫻一定在那個舞台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為什麽要勉強自己?

為什麽要放棄最初的理想?

為什麽要告別那些深愛自己的人?

為什麽要離開自己天生屬於的地方?

即使她目光冰冷,那些問題卻一定猛烈地敲擊在心髒上。比起去外企做高級白領,顯然進入專業院校接受專業的聲樂訓練對明櫻來說更合適。

可以說,是軒轅幫明櫻找回了存在的意義。畢業的時候,我以為明櫻會一直和軒轅這樣相互扶持,不,應該說明櫻會一直這樣被軒轅扶持著走下去,然而,兩個人最終還是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