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止礿是被清晨撞鍾的聲音吵醒的。

他推開窗,卡木珍片區繁華盡收眼底。紅瓦白牆,鱗次櫛比。屋與屋之間排得很擠,中間擺著等屋,甚至比屋子還要高的神像。

這些神像有些以大理石雕刻,有些以銅鐵澆築,還有些以木頭雕刻而成。有端莊華貴的九天玄女,有莊嚴肅穆的釋迦牟尼,更多的是說不上名字的,形狀各異的神像。被塗成藍色、紅色、黑色的膚色,人形的、獸形的、半人半獸的……足以用奇形怪狀形容。每個人能找到自個兒想要祭拜的東西。

各類異香經久不散,充斥著卡木珍的空氣。

路上擠滿了各地過來的信徒,於路邊購買東西或對著神偶祈禱。

謝止礿被吹來的一片樹葉迷了眼,拿開後便看見宋弇站在窗下,形影單隻地立在來來往往地人群裏,神情淡漠。

“宋弇!”他朝宋弇喊了句,對方抬頭看他,然後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謝止礿心中一動,想著直接跳下去,轉念一想,怕嚇到人,便老實走樓梯到一樓,飛奔過去後搖了搖宋弇的手:“你什麽時候下來的?”

“不久前。”宋弇朝西麵揚了揚下巴,平靜道,“你看那裏。”

謝止礿循著他指的方向看,是座很高的山丘,山丘終年積雪,上麵是純白色,底下露出青灰色的土壤。而最頂上造了幢金碧輝煌的屋子,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金子修築的屋頂光華奪目。

從門口一直延伸至底下,有道長長的階梯。站在他們的地方看過去,階梯上的人都變得如螞蟻般渺小。

“那裏應當是……卡木珍宮殿?”

“嗯。”宋弇嗤笑,“你看它旁邊兩個神像……滑稽。”

屹立在卡木珍宮殿的那兩座神像,又皆被做成了卓嘎的樣子。看著卻比來時門口的那尊還要再大上一圈。像兩個門神,左右守護著宮殿大門。

卓嘎被帕卓虛構成了神女,假惺惺地讓她受到萬人的景仰,好似這樣便能掩蓋她在生前遭受到的非人待遇。

宋弇說:“人都死了,做再多表麵功夫有什麽用呢?”

謝止礿問:“帕卓在宮殿裏嗎?”

宋弇感應了一下,道:“不在。”說完又問:“那個鷹鉤鼻動了沒?”

謝止礿搖頭:“還呆在客棧。”

人群熙來攘往地於街上行走,一片平靜祥和下,卻蘊含著不為人知的危機。

他們站了一會兒,便聽見薛蘊之在後麵叫他們。

薛蘊之手上抱著個樣式奇特的娃娃,興奮地手舞足蹈:“看我發現了什麽?”

“……”謝止礿未想到薛蘊之在他鄉還能遇知音,竟然還能碰到個與他擁有同款審美的神偶師,還將他的作品買了下來。

這傀儡娃娃身高隻到人小腿,身體是用白楊木做的,頭發則是麻繩染黑後紮成麻花綁上去的。娃娃嘴巴被做了方形,臉頰被塗得紅紅,兩隻眼睛詭異地各看一方。

薛蘊之獻寶似的附了一縷神魂給娃娃,它便“咯咯咯”地動了起來,嘴巴瘋狂震顫。

宋弇評價道:“你這娃娃挺怕冷的,牙關打顫。”

“可愛吧。”薛蘊之無視宋弇的陰陽,感慨道,“沒想到卡木珍還有如此有藝術造詣的神偶師,有機會真想請教一番。”

柳弦月是個正常人,因為她很明顯在看到薛蘊之誇這個娃娃可愛時露出了鄙夷的目光。

謝止礿指著卡木珍宮殿,問道:“這宮殿是可以參觀的嗎,怎麽有這麽多人往上走?”

大梁皇宮就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圍牆一層又一層,將宮殿圍城個密不透風的牢籠。門口有重兵把守,每日還有禁軍繞著皇宮一圈巡邏。

“他們應當都是向卡木珍宮殿裏的扣扒購買還魂丹。卡木珍宮殿有兩層,外層供人參觀供奉、購買回魂丹、舉行儀式,內層不可進去,是大巫他們住的地方。”

所以卡木珍宮殿會有絡繹不絕的人前往。

柳弦月說:“在這裏,你可以相信任何的東西,任何東西都是有神明的。不過,要想與神明交流,與死去的靈魂交流,便隻能去卡木珍宮殿找扣扒。”

號角聲起,本來閑散著挑選東西的人突然自覺避讓兩邊,然後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什麽情況?”薛蘊之四處看,街頭至街尾的人皆深深叩首,連頭也不抬。而他們四個突兀地站在中間,看著像是來砸場的。柳弦月趕緊將他們扯到牆角,跪可以不跪,躲還是得躲一下。

弦樂聲錚錚,笙簫空靈,伴隨著清脆的鑼鼓鈴聲,一陣異香傳來。

謝止礿探出頭,看見一群烏泱泱的,身著黑色長袍的巫師。他們皆戴著麵具,腳步輕盈,如飄在雲上。

每走一步,鈴聲便富有節奏地響動起來。

而這群扣扒抬著個輦,坐於上方的人麵具花紋更加繁複。他手裏拿著個金碗,碗裏裝了些水,每到一處便用柳枝條沾水灑向跪著的信徒們。

這個舉措謝止礿還是知道些的,因為謝似道裝模作樣的時候也讓他在一旁做同樣的事情。

謝似道說柳樹屬陰性,可以用來招魂招鬼,用其沾純淨之水,灑向他人,有淨化靈魂的意思。

不過後來謝似道又說淨化靈魂其實是狗屁,隻有神魂師動用靈力淨化才有用處。況且與其請神魂師來淨化,還不如一心向善,死後靈魂才會純淨。雖然這也就是好看些,對本人並無什麽用處。

謝止礿不由感慨,做好人確實是個傻行為。因為壞蛋死後魂魄不是沾染邪祟,便是化作邪祟,繼續興風作浪。而好人魂魄純淨,走得卻幹幹淨淨。

其實人便是這樣吧,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來去無牽無掛。

待樂聲遠去,信徒們才站起來,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謝止礿心中一動,立刻道:“鷹鉤鼻動了!”

宋弇問:“在哪兒?”

“那群扣扒的離開方向。”

謝止礿話音一落,眾人便極速追著這群扣扒。

柳弦月適時還解釋道:“剛才這群人又叫天葬師。有許多人來卡木珍都是為了去天葬場參觀,所以每日便都會有這樣一個潔淨魂魄的儀式。”

“天葬師,幹嘛用的?”薛蘊之問。

“核驗屍體身份,以及將屍體運送到天葬場。”

“這不就是仵作和入殮師。”

柳弦月不置可否:“……總之,天葬師是個髒活苦活。”

他們很快便到了天葬場。

隻是還未踏進去,便覺得惡臭難聞。耳邊不光有叫聲尖銳的禿鷲,還有嗡嗡作響的蒼蠅。

謝止礿快被熏得暈倒,隻得拿袖子捂住鼻子,但隻是杯水車薪,根本阻撓不住一個勁兒往鼻子裏鑽的臭味。

薛蘊之捏著鼻子道:“怪不得卡木珍四處是賣熏香的店,臭成這樣隻能靠線香除臭了。”

天葬場依山而建,十分高聳,謝止礿略微估算,足有十八層樓這麽高。最高層的最外圈被一層磚牆圈起來,隻能見著上方人頭攢動。

最底下便有一排扣扒站著,一個一個查驗人手背上的標記。柳弦月排隊之餘還問了些當地人,當地人說如果要將屍體送進天葬場,那便是從底部內部進,而不是沿著外牆進。

在這裏排隊的,都是上天葬場感受聖潔的。

他們排著隊等候時,謝止礿見宋弇皺著眉捂住胸口,額上似有薄薄的一層汗。

“怎麽了?”謝止礿有不祥的預感,“你感應到帕卓了?”

宋弇點頭。

謝止礿立刻凝神,手握在武器上。

隻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們就到了最上麵一層。

薛蘊之咋舌:“這與其說是天葬場,不如說是亂葬崗吧?”

宋弇涼涼回:“比亂葬崗還是要好些,起碼人擺放得比較講究。”

宋弇這話也沒錯,這地方就是個巨大的墳地,隻不過大梁人死後會放在棺材,埋於地下。而羌族人選擇直接放在地上,等待禿鷲啃食。

具體擺放方式便是,每隔幾尺,地上便會有個羌族圖騰,而四周立著羊角與蛇羊圖紋的柱子,中間堆著巨石,巨石躺著未著片縷的屍體。

有些地位更高些的,便會被綁在柱子上,好讓禿鷲加快啃食他的手臂與身體。

謝止礿東張西望,尋找一身白衣的鷹鉤鼻。

按照他附在對方身上的神魂指引,人應當就在這裏才對。

“轟!”

隻聽最底下爆炸聲響起,整座天葬場搖了搖,上麵駐守的扣扒立刻一躍而下。

幾乎是與那扣扒動作一同發生的,遮擋人視野的黑霧襲來!

場上立刻亂作一團,參觀的群眾亂跑亂吼,推推搡搡,聽聲音語氣像是還罵了起來。

謝止礿貓腰穿行於人群,隻一心找著惹出騷亂的罪魁禍首。

看到魂魄光了!

黑霧能遮蓋普通的視線,卻遮擋不住隻有神魂師本人能見到的光。

謝止礿抓著宋弇手臂,疾步追趕那縷光芒。

隻聽“哢噠”一聲,似有暗門被開的聲音響起。

謝止礿拿左腳試探,感覺碰到空著的一塊地麵,於是又往下探了探,腳像踩著了一個階梯,便右腳也踏了進去。

太安靜了。

他循著光往下走,右手摸著滑涼的牆麵,心中十分不安。

“宋弇,你說我們現在在哪裏啊?”

“……”

無人回應。

“……”

謝止礿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拉錯了人,於是心虛地點燃了一張火符。

火符映出身旁之人臉上的屍斑。那人腦袋僵硬地動了動,眼珠兀自轉了一圈。

謝止礿倒吸一口涼氣。

這拉錯人也就罷了,拉的還是個死人。

-----------------

伯爵烏龍茶:

唉,我這陰間的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