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益州西部即羌族原本的領土被大梁占領後,益州便肉眼可見地繁華了起來。除了街上多了些穿著民族服飾的人,還蓋起了許多的茶樓與酒樓。

有茶樓便會有說書人。

那些說書人原本隻在驛站等茶水小攤流動,如今有了高檔些的茶樓,便都紮堆進去。

隻是市場繁榮了,競爭壓力也陡增。

於是各說書人被茶樓老板要求多編些精彩紛呈讓人拍手叫好的故事,以幹掉那些競爭的同行。什麽孟薑女哭長城、三顧茅廬、楊門女將,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已經不新鮮了,各店隻有推陳出新才可吸引看客。

例如謝止礿現在所坐的這家茶樓——茗悅軒,便杜撰出了傳奇王爺劉穿片的故事。

故事主要講述一個架空朝代,某個因母妃為外族而備受冷眼的王爺劉穿片,因體質差而被送到山上做道士,再後來被發配到封地後大顯身手,雷厲風行,懲處多位貪官,殲滅當地最大的邪祟,最後坐穩一方成為霸主。

雖然茗悅軒在外的宣傳上十分有求生欲地寫著,“本故事純屬虛構,與本朝王爺絕無任何關係。”但怎麽看都是一種欲蓋彌彰的宣傳手法。

再加上這說書人寫故事的本領也確實了得,劇情跌宕起伏,**迭起,又充滿噱頭,讓人聽了欲罷不能。

因此茗悅軒的場次幾乎場場爆滿,謝止礿也是一連幾天站了好幾場,好不容易才排到了坐票。

今日說書人正接著上回所說的內容,劉穿片愛上四十歲的婦人,但苦於禮教以及遵守人倫,出走散心時遇上自己修道時的青梅竹馬兼初戀的師姐。

那說書人說到激動處眉飛色舞,隻聽他聲情並茂道:“隻見那劉穿片望著師姐柳如刀,痛得肝膽俱裂,厲聲喝道,‘當日你一走了之,為何今日你又出現在我麵前?’而那柳如刀亦是滿臉的不舍與痛苦,轉身扔下狠話,‘你貴為王爺,而我又是朝廷通緝的罪人,你要我如何是好?不如相忘於江湖,再也不見。’說時遲那時快,劉穿片亮出腰間佩刀,橫亙於柳如刀麵前,滿目充血,竟是不允許她走了!”

謝止礿立刻噴出一大口茶來,嗆得直咳嗽。有好心人替他拍了拍後背,他邊咳邊感謝道,“多謝多謝。”

“好聽麽?”

“咳咳咳,好聽好聽,雖然鬼扯了點,但畢竟是說書嘛——”

他說完便轉過頭,驚悚地仰頭對上宋弇毫無情緒的眼眸。

“……”謝止礿立刻從位子上躥起來,幹笑道,“你怎麽來了?”

宋弇道:“聽說這裏有新出的茶葉,我來買些。”

謝止礿獻寶似的掏出剛買的茶葉,笑嘻嘻道:“我一聽說有新茶出來,立刻過來給你買了,你病還未好全,怎麽就出來了。”

“謝止礿,你買茶是假,過來聽別人如何編排我才是真吧。”宋弇涼涼道。

“哪有的事!這不是那什麽劉穿片的故事麽,跟你有什麽關係。”謝止礿心虛挪眼。

宋弇接過茶葉,冷笑道:“這說書的怎麽知道的如此詳細,不是你給透出去的吧?”

“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絕對不是我!我要編排也不會將自己編成個女子對吧……”

謝止礿束起三指,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後被宋弇說了句“回頭再收拾你。”便拉扯著回了府。

二人還未進門,便聽見一陣狂放的女子笑聲。

懿王府堪比和尚廟,看著還稍微像個女子的,不是薛蘊之的傀儡小人便是零星的幾個奴仆。這笑聲實在太過熟悉,謝止礿已有些不祥的預感。

宋弇一推開門,穿過蕭牆,踏進庭院,便見裏麵擺著張大桌,兩男一女坐於凳子上,兩男的皆臉上貼著紙條子,而這女子卻是一點未沾。

薛蘊之見宋弇過來,立刻站起身,趁機將臉上的條子撕了,推卸責任道:“是高姝言要玩的,我作為王府管家,隻是代王爺盡地主之誼嘛。”

沈莘聽罷吃驚地看著薛蘊之,然後又透過紙條縫看宋弇,嚇得不敢講話。

宋弇未言語,謝止礿從他背後探出頭來道:“高姑娘,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就來了一個時辰吧。”高姝言拍了拍手,“新帝即位,我爹忙的不可開交,根本沒空尋我,我便大著膽子又回來了。”

梁景帝還未撐到大梁吞並羌族便薨了,然後傳位給了年幼的太子,並由幾個梁景帝精心挑選過的朝臣輔佐。朝臣間相互製衡,怎麽著也能穩定運行到小皇帝成年。

隻要胡靈好好教導小皇帝,不讓他走歪,大梁不出意外便能再續個幾十年的命。

“你爹那拍馬屁的功夫還能用到小皇帝身上?”宋弇驚訝。

“你真是一點都未變!”高姝言翻了個白眼,“我爹怎麽說也是鴻臚寺少卿,羌族並到大梁來,要會羌族語的人翻譯些律法典籍也不奇怪吧?”

謝止礿又問道:“那沈莘呢?”

沈莘立刻站身拱手:“我近日得了些新茶,想著王爺素愛喝茶便拿過來了。正巧在路上偶遇高姑娘,閑聊之際聽說她也要到懿王府,便和她一起過來了。”

宋弇讚許點頭:“不錯,你要不考慮一下,別繼承家業了,來我府上做個管家吧。”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比薛蘊之合適。”

薛蘊之立刻露出不讚同的表情,猛地看向沈莘,似是在說,“好小子,竟然敢搶我飯碗。”

不過謝止礿也讚同道:“我也覺得沈莘不錯,蘊之遲早還是得回到薛家的。”

新皇帝即位後照例要大赦天下,薛家之前在朝堂關係不錯,便也在這次的大赦名單裏,蹲了十多年,終於可以擺脫那淒風苦雨的破地方。

誰知薛蘊之癟嘴道:“我不想回去,一回去便會被我爹逼著成婚。”

“可你不是最想成婚了麽?”謝止礿奇怪道。

“這不一樣!才子佳人萍水相遇,雨約雲期,方為一段佳話。被逼著與不相識的女子結婚,這算什麽?”

這話高姝言也極為讚同,兩人立刻惺惺相惜。

薛蘊之趁熱打鐵:“高姑娘,你可有閨中密友可介紹介紹的?”

高姝言打量了一下薛蘊之,委婉道:“恐怕沒有。我好友多愛孔武有力、方剛血氣那類,薛公子不太適合。”

薛蘊之摸了摸自個兒的娃娃臉:“……”

宋弇涼涼插嘴道:“你若不想回去,做個說書先生不也挺好。”

薛蘊之睜大雙眼,蹦到謝止礿背後,結巴道:“你,你都知道了?”

“本來隻是推測,現在知道了。”宋弇將謝止礿扯過來,皮笑肉不笑道,“既然這麽有本事另謀營生,這個月工錢便別領了吧。”

薛蘊之於他倆背後絕望叫道:“還不是你太摳門,給的太少了!不然我怎麽想到要寫本子給茶樓嘛!而且我給你塑造的都是些正麵形象,為了避免你斷袖惹人非議甚至還將小謝改成了女孩子!喂,不要扣我工錢了吧,嗚嗚嗚,我錯了,宋弇,宋兄,懿王,懿王殿下!”

謝止礿被宋弇一路牽著,直到走到內院,看到那棵桃花樹才停住。

桃花樹是他們從卡木珍回來後栽在院落裏的。按照慣例,新帝登基其他封地的封王都得進京賀喜,隻是他倆在卡木珍傷的太重,便沒能過去。既然目前天機山去不了,便隻能種棵桃花樹以解相思之情。

謝止礿搖了搖宋弇的手,笑盈盈道:“你在生氣嗎?”

“沒有。”宋弇道,“我現在並不在意別人怎麽說我。”

“嗯,那我覺得你脾氣確實比之前好上一些。”

“因為放下了吧。”

自知曉麗妃的事情後,戾氣與怨念這些自記事時便存於心中的感覺像突然都消失了。經曆一路艱難險阻,該恨的人都死了,之前的恨與不甘竟也變得恍如隔世。

宋弇從袖中掏出一把交趾黃檀做的梳子,然後牽起謝止礿的手,將它放在手心。

宋弇道:“結發同心,以梳為禮。你可知我的意思?”

謝止礿含笑收下,眼睛晶晶亮亮地看著他,頓了頓道:“你方才是不是有些緊張?”

“沒有。”宋弇矢口否認。

“……”

“……”

宋弇:“好吧,有那麽一點。”說完又咬牙道,“誰知你後麵會不會突然又蹦出‘啊,我還沒做好準備’之類的話,以前又不是未發生過相似情景。”

謝止礿立馬抱住他,揚著笑臉道:“我不會再讓你等了。”

兩人對視許久,皆笑了出來。

“小謝,宋……懿王殿下!我去酒樓定的烤鴨送來了,你們快到前院來嚐嚐!”薛蘊之在遠處扯著嗓子道。

“知道啦!”謝止礿也喊著回話,然後握住宋弇的手,“走吧走吧。”

桃花葉沙沙,露出枝丫上含羞帶怯躲藏著的花苞。

春去冬來,複又一春。

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天地浩大,青山長久。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