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妃已經睡下了嗎?”一個尖利陰柔的聲音道。

“已經睡了。”

“唉,你們後半夜也得盯緊著點,別讓她發起瘋來傷了肚子裏的龍種。”

“是。”

眾宮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在這幽閉的寢殿中一位女子睜開了眼睛。她緩緩爬下床,推開窗戶,一隻通體黑色的烏鴉便飛了進來。

宋弇記得自己應當被滅靈燒了一幹二淨,不知為何又重新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大梁皇宮,且托在了他母妃的身上。

那通體黑色的烏鴉飛進來後,雙腳立在梳妝台上,道:“卓嘎,我讓你考慮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不,我不願意。”麗妃低聲道,“無論如何,這肚子裏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他是無辜的。”

“婦人之仁!”帕卓的聲音已經帶著急躁,“梁祀帝太相信謝似道了,根本接近不了他,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可為什麽要用我的孩子呢?我已經嫁給梁祀帝,再也沒法回家,我已經沒有後路了,你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呢?”

“因為這是梁祀帝和你的孩子!”帕卓厲聲道,“你心知肚明,你們倆的孩子會是半陰半陽的體格,且你靈力高強,最適合用來做器皿發揮最大效用。”

麗妃捂著臉哭泣。

帕卓又撲棱棱地飛到她的肩上,苦口婆心道:“你都犧牲了這麽多,你忍心讓你之前的犧牲都付諸東流嗎?你想想羌族的那些人們,他們苦了這麽久,你舍得讓他們繼續苦下去嗎?”

“可你做的事情原本就是錯的呀哥哥,要讓羌族人活的幸福,就得剝奪大梁百姓的生活。本都是人,那便為同根,同根又為何有自相殘殺的道理呢? ”

“大梁人會像你這麽想嗎?!他們的幸福日子過的夠久了!夠了,你隻要給我一句話,你到底做不做這事?”

“不!”

麗妃嚴厲否決後,便抓著黑鳥,將它狠狠甩至窗外,然後抱著膝靠在牆邊,嗚嗚地哭著。

她入宮不過剛成年,本也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不得不遭受這些超出年齡的重壓。

場景飛速流轉,轉眼間又來到了麗妃分娩的當日。

**的女人滿臉汗水,嘴唇慘白,而她四周圍著幾個產婆和端盆送水的宮人。

一矮胖產婆高興道:“恭喜麗妃娘娘,是個皇子呢!”

麗妃氣若遊絲:“可以給我看看嗎?”

矮胖產婆將皇子遞給瘦高個的產婆,後者背對著麗妃道:“稍等些,待我擦一下皇子貴體——”

“嗯。”

麗妃視線追隨著瘦高個產婆,突然發覺她背後縈繞黑氣,立刻驚覺,拖著身體便下了床。

這黑氣常人看不見,隻有麗妃能看到。

她厲聲驚叫道:“把我孩子給我!”

也不知道這麽虛弱的產婦是哪裏來的力氣,她狠狠推開周圍端著水盆臉巾的宮人,水撒了一地,但她隻是死死盯著那瘦高個產婆,尖聲道:“還給我!”

眾人一看麗妃又在發瘋,哪敢把皇子給她,一個個皆跑過來攔住麗妃,抓著她的胳膊,抱著她的腰,讓她難以再往前一步。

“哥!你把他還給我!”

瘦高個產婆往外躲了躲,誇張喊道:“麗妃發瘋啦,麗妃又發瘋啦!”

“何人在此喧鬧?”梁祀帝本因獲子,正喜氣洋洋,看到一群人在殿內哭天搶地,頓時眉頭緊皺。

本是一樁喜事,卻弄得這麽晦氣,可見這小孩誕生寓意不祥,梁祀帝心中不滿之意更甚,喜悅之情已被衝淡了許多。

瘦高個產婆立刻跪下,哀淒淒道:“奴婢方才想給皇子擦去身上羊水,可麗妃突然性情大變,想要奪走皇子。”她說完便聲淚俱下道,“皇上,嬰兒初生,若是不擦淨身上羊水,易危及性命啊。”

“既然這樣……”梁祀帝頓了頓,“便暫時別讓麗妃與這孩子見麵了吧,待她精神好轉再說。”

說完摸了一下繈褓嬰兒的臉頰,在紙上寫下生辰八字,便甩了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麗妃被人七手八腳地按回床榻,絕望地看向瘦高產婆離開的方向。

“——吱呀”

寢殿大門沉沉合上,裏麵傳來麗妃撕心裂肺地喊叫聲。

日月如梭,宮殿外麵的花開了又敗,不知輪了幾日。

麗妃再也沒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因為她的精神再也沒有好過。

“他已經是神魂顛倒的體質了,被我做成了器皿,沒有救了。”

“你給我滾。”

“你就把他當作一出生就死了不好嗎,你還年輕,想要小孩還可以再生一個。”

“滾!”

“但你千萬不能破壞我的計劃,知道嗎?如果你破壞了我的計劃,我就把這小孩殺了。卓嘎,哥哥知道對不住你,已給你修建了許多神像……”

“滾!!!”

不知何時起,麗妃宮殿的宮人很多都會橫死在宮殿周圍,而這些屍體都有著相似的死亡特征——身軀幹癟似被吸幹了所有的鮮血,而脖子上都不約而同的出現了牙印。漸漸地,說這是麗妃發瘋,詛咒後咬死人的傳聞也越來越多。

事情傳到了梁祀帝的耳朵裏。

麗妃宮殿的禁錮變得更為森嚴,到最後,連她的腳踝上都得栓著鐵鏈。

麗妃再也沒有機會見自己的小孩,她日日夜夜以淚洗麵,到最後真的神誌不清了,清醒的時間少,瘋癲的時候多。

宋弇幼時曾偷跑至麗妃宮中,但她一開始沒能認出來。

誰能想到原本小小的,隻有小臂這麽長的嬰兒竟長成了小腿這麽高了。

也許是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孩子,為母則剛,麗妃竟然意識漸漸清醒。

她聽聞宋弇被發現偷偷來看自己後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便打算著手為這孩子做些什麽。

神魂顛倒這件事,一開始便是錯的。

她清楚記得宋弇出生的日子,然後在他生辰前一月與梁祀帝說大梁冀州接下來一月會有雪災,應當早做預防。作為告知這件事情的報酬,便是允許她在宋弇生辰當天見他一麵。

梁祀帝半信半疑,見事情果真如麗妃所言,便允許當天母子二人相見。

為了保護宋弇,她甚至還在竹筒中封入假的書信,以迷惑帕卓。

宋弇全想起來了。

那天麗妃穿著最隆重的禮服,畫著漂亮的妝容,笑眼彎彎地朝他招手。

“弇兒,你過來。”

宋弇覺得宮中哪位妃子都沒有自己的母妃好看。

麗妃將他帶著雪的外袍解了,往他懷裏塞了個暖爐。然後讓他坐到自己邊上,邊喂他羌族人常做的奶糕,肉幹,邊與他說羌族許許多多的神話故事,跟他說羌族的牛羊很健碩,會在草原上無憂無慮地吃草、奔跑和睡覺。

宋弇聽著入迷,然後說:“母妃,我可以抱抱你嗎?”

麗妃哽了一下:“當然可以呀。”

宋弇紮進她的懷抱,覺得母親的懷抱柔軟、溫暖,撒嬌道:“母妃,宮裏人都欺負我,我以後能常來嗎?”

“當然可以啊。”麗妃笑了笑,從懷中取出蓮花形狀的紅色瑪瑙石,說:“這是母妃送你的瑪瑙石,你要記得,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摘下來。”

“好漂亮。”宋弇小小的驚呼了一聲,“睡覺沐浴都得帶著嗎?”

“對,到死都要戴著。”麗妃說。

“死,死是什麽?”

“……”

麗妃未說話,宋弇以為她不高興了,便又扯著她的袖子說,“那我不問了,我們多玩一會兒可以嗎?”

後來宋弇一直玩到深夜,睡在了麗妃的懷裏,沉睡中被宮人抱回了宮殿。

然後第二天,便傳來了麗妃西去的消息。

紅色瑪瑙石於宋弇胸口閃動著溫暖的光,這是獨屬於母親的溫柔,如溫暖海水般容納百川。

麗妃說:“弇兒,我把我的丹田給你了。我用秘法封存著,在你神魂徹底顛倒,難以扭轉危及性命的那刻,它便會發動,救你一命。”

“我是個失敗的大巫女兒,我背叛了羌族。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未能盡到一分母親的責任。可你於我體內,我感受到胎動的那刻,心中便覺得無限歡喜。為人母竟是如此神聖的事情,對你的愛竟是如臨神降。”

“你把它當作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東西吧,母妃希望你永遠幸福安康。”

難怪,難怪他雖然忘卻了這份記憶,卻一直對母妃存有懷念、依戀之感。

因為他母妃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他,是在他灰蒙蒙的童年生活中最愛他的人。

謝止礿召出靈官,靈官周圍符咒金光大震,魂歸亦綻出足以照亮整座大殿的光芒。

此時的靈官已是完整形態,謝似道也隻展開出一次。

百萬貔貅於其背後憑空而出,踏著祥雲如千軍萬馬呼嘯著向帕卓衝去。

帕卓魂魄被貔貅撕咬成碎片,怨氣如風卷殘雲般被吞噬得幹幹淨淨。

謝止礿說:“你知道你為何失敗了嗎?”他深呼氣,“因為你將人當作憎恨、嫉妒、埋怨、貪婪……一切醜惡東西的化身,卻忘了人還有善良、謙和、慷慨、無私……一切美好的一麵。”

他想到謝似道、高姝言、薛奕嵩、柳弦月、穆罕……

這些人或有缺點,但美好的品格永遠熠熠生輝。

少了任何一人,帕卓都不會死在這裏。

而造出惡因的人終究會吞下惡果。

帕卓看向謝止礿身後,在被貔貅撕扯瘋咬間隙瞪大了雙眼。

帕卓:“為什麽,還活——”

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謝止礿流著淚將魂歸收進鞘內。

後背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住。

他心頓時漏了一拍。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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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瑪瑙石這個我覺得是非常明顯的伏筆了hhhhh

倒數第二章啦,明天最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