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止礿本能想躲,卻被壓得厲害,他不敢真用力傷著宋弇,便隻輕聲道:“你疼嗎?”

宋弇眼神顫了顫,然後用力抱住他,死死勒著,仿佛要將他融入自己骨血。

宋弇說:“謝止礿,我好疼啊。”

謝止礿聽罷便覺得有把刀子在他的心上淩遲。

宋弇平日是何等驕傲的人,從不會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別人。

他幼時於宮中飽受無名欺淩,如果不是謝止礿親眼看到,他隻會將這段記憶裝入匣子,徹底塵封掩埋。他從未說自己等的多苦,隻是謝止礿於其心魔之境中見他抱著魂歸於雪中獨守,那疼痛如寒冰,乍握不覺多疼,等抽離便發覺凍得滿手都是創口。

但此時的宋弇卻親口說,自己很疼。

宋弇說:“抱歉,千萬邪祟在我體內,我有點控製不住自己。”

謝止礿痛苦問:“我該怎麽幫你?”

宋弇沉默片刻,道:“你陪我走一會兒吧。”

然後轉眼間,他們便來到了一片猩紅混亂的世界。

四周是熔岩與火山,謝止礿卻未感覺到熾熱,隻是看向旁邊同行的宋弇,麵色發白,臉上布滿汗水,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出來。

這是宋弇現在的神識所創造的世界。宋弇帶他進來時屏蔽了負麵通感,隻餘視覺與聽覺。

謝止礿說:“你低一下頭。”

然後他用發繩將宋弇的黑發束成了一個馬尾,勉強笑了笑:“真好看,現在是不是少熱了些?”

宋弇握住他的手,說:“你靠我近些,我便覺得涼快些。”

“是因為我有淨化之力的緣故麽?”

“嗯。”

“為什麽不讓我直接將你身上的邪祟驅除呢?”謝止礿低聲問道。

這話其實他很明白,往常被邪祟附身的人,如高姝言等人,謝止礿將邪祟剝離開再淨化便是了。

但宋弇現在與謝似道當時的情形類似,謝似道神魂被帕卓切割煉成了邪祟,而宋弇因自小便被當作器皿培養,帕卓以邪祟形式直接嵌入他顛倒的神魂,連帶著原本的神魂都一起變成了邪祟。

宋弇說:“即使真的有祛除邪祟之法,我也活不久了。”XIAOYING

謝止礿顫抖著探尋他的丹田,發現他三魂七魄已完全顛倒,給邪祟提供了天然發育的土壤,已經救不活了。

如果要讓他對宋弇做與對謝似道做相同的事情的話。

謝止礿冷靜想道,那在宋弇魂飛魄散的那刻,他便立刻自刎。世上知曉關愛他的人皆不在了,追尋的大道也是水中撈月,苟活於世還有什麽意思。

宋弇牽著他,穿過斑駁火岩石的路徑,認真道:“我神魂現在大致就是這樣的狀態,像是有無數熔漿等待噴發。”

接著耳邊便傳來無數咒罵怨恨之聲。

“我好痛啊,為什麽是我?”

“我買不起固魂丹,救不了阿娘了怎麽辦,阿娘,嗚嗚嗚,阿娘!”

“為什麽羌族人活該吃不飽穿不暖,不是說神會保佑我們嗎,神到底在哪,我們做錯了什麽?!”

“爹!娘!天太冷了,種的東西都死光了……”

“我要殺了他,讓他永墮地獄,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曆代大巫所吸收進化的邪氣怨氣皆化為厲鬼,張揚五爪著攔在他們的前進方向。

他們穿過焰火,便也穿過了八苦。

“帕卓呢?”

“帕卓的意識暫時被我壓了下去,現在沉睡著。”

“……”

“但我想給你看的不是這些。”

宋弇牽著他,越過屍山血海,穿過極狹的石路小徑,最後竟走到了天機山。宋弇渾身冒著黑氣,紅色眼眸襯得他臉愈發豔麗。

他們越過瀑布,穿過樹林,又見那棵巨大的桃花樹。桃花樹的開的熱鬧熾烈,遠看似一團粉紅的雲霞。

他們坐到了桃花樹枝上,清風吹過,花瓣便落了滿肩。

謝止礿看著宋弇,明明現在這個人邪氣衝天,渾身彌漫黑氣,一副即將入魔的樣子,他卻覺得他們好像都未變過。

他們還在過著無憂無慮、悠閑自得的生活,而師父與師弟們也都在天機觀裏打座讀書。坐於樹上得以窺見觀內的嫋嫋炊煙,站於頂峰,透過山中沉沉霧靄,得以縱覽整座皇城。

宋弇說:“我之前很喜歡呆在這裏,總覺天地萬物多為邪惡濁臭,唯有這裏純淨不惹塵埃。”

謝止礿已經很難過了,低聲說:“我知道。”

“後來你在此地吻了我,我便更高興了,每次重遊這裏,心中便覺歡喜。”宋弇說,“若一人於沙漠中多遇涸澤,瀕死之際遇一綠洲,並受其潤澤,往後的日子便會更恐幹涸,且對綠洲再也難以忘懷,一心求索。”

宋弇說:“你當時在吻我時,在想什麽?”

“我什麽都沒想,就是本能地這麽做了。”

宋弇笑了:“因為你是謝止礿,心中有大愛,便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出這種事情。而我不行,我之前未感受過愛,也不懂愛,更不懂怎麽愛人。”

他所有的尖刺都用來拒人之外,在遇到謝止礿之前的日子都是灰蒙蒙的。隻是謝止礿像一團火,照亮他人生一角後,便能看到更多的東西了。他的師父,他的師弟,快樂與鮮活,人性中那閃光以及美好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源於謝止礿在他快要渴死之際給他遞了碗水。

宋弇將謝止礿頭發上與肩上的桃花瓣都拿了下來,神色溫柔地看著他:“你第一次吻我,我高興地快要瘋掉,之後的每次觸碰我都很高興,因為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隻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一直覺得自己像偷月亮的賊。”

謝止礿眼睛開始模糊:“我也很高興,跟你的每一天都是很高興的。”

宋弇吻住了他,雙唇相貼隻有片刻時間,卻漫長地像從寒冬臘月走到了春暖花開。

也不知道是誰的淚先落在了唇上,宋弇哽咽著說:“我現在還是很痛,一直忍著,忍著想把所有東西都毀了的欲望。可我忍習慣了,一看到你就很不舍得。”

他甚至都沒想過要讓謝止礿來結果自己,這對他太殘忍了。

帕卓說謝止礿不敢殺宋弇,卻漏想了一件事情。

魂歸與滅靈本就是相輔相成、極其相似的兩把劍。況且,滅靈原本就是斬殺吞噬任何魂魄的劍。

如何殺魂,宋弇比謝止礿熟練的多。

宋弇:“我不應該來招惹你的……因為短命的人要走了,留下你孤身一人麵對塵世紛擾,熬過千百日夜,我好怕你傷心難過,擔心又不舍。”

謝止礿立刻道:“隻要我與你——”

“謝止礿,”宋弇推開他,“你要活著,你和我不一樣,你心中裝著萬物,你是能獨自活著的。”

他握住滅靈,將劍尖對著自己胸口位置,說:“我本就時日無多,用自己襤褸不堪的命換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成就你的大道也算死得其所。”

謝止礿崩潰喊著他的名字,劈手要奪他手中的滅靈,卻被宋弇直接驅逐出了幻境。

他見到劍尖沒入宋弇胸膛,邪氣呼嘯,尖利著、掙紮著破空而出。

他想喊宋弇,喉頭卻湧上腥甜,被堵住後難以說出任何隻言片語,而視野中似蒙了層霧,隨著剝離幻境後對方的身影與聲音越來越遠。

宋弇:“別哭。”

宋弇:“來世再見。”

騙子,明明從來不信來世,不信輪回。

“你可以信有極樂世界,信有輪回。那你便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你若不信,那便珍惜現世,莫留遺憾。隻是於我而言,有與沒有都無任何區別。倘若我忘卻了現世所有記憶,即使入了輪回或成了仙人,那我也與魂飛魄散別無二致。”

“還是說,你還是想做這個懿王妃。倒也不是不行,說不定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其實兩年不算久,庭院裏的花開了又敗,白雪堆積成山後又化開,這樣的景象看兩遍就過去了。”

“謝止礿,你的心魔有很多人吧。可我的心魔,自始至終隻有你。”

“礿兒,穿婚服給我看好不好,我隻是想與你同飲合巹酒,共剪西窗燭。”

“你要活著,你和我不一樣,你心中裝著萬物,你是能獨自活著的。

謝止礿猛然睜眼,衝向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宋弇。

他抱著宋弇,心髒像被人反複捶打揉擰,他絕望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覺得體內流動的血液仿佛都已凝滯、冰凍,周圍所有情景都遭受了模糊處理。

大道是無情道,是滅絕情愛的道。

謝止礿自天機觀被毀,便發覺自己並不適合修大道。

大道冰冷無情,似立在高山之巔,俯瞰眾生。大道除了慈悲,還有漠視。隻有漠視一切,才可目空一切,才可無偏頗,才可救贖蒼生。

他明明很俗,已放棄修這大道,可為何還是給了他孤寡至極的命格?

為何連最親最愛之人的性命都護不住?

他自小向往著匡扶正義、肅清邪祟和兼濟天下,可現在想想當時的想法又是何其天真。

山中有師父有宋弇,無拘無束的生活已成黃粱一夢,等待他的是萬千世界中的無情無緣。宛若浮萍,宛若蜉蝣,無根無倚,無所依歸。

他何曾想過,站於最高的頂上便得受這千年的寒苦,而站於高處的人從來不是自願站上去的。

大梁的炮火聲已傳到了卡木珍的宮殿外。

帕卓的神識被宋弇逼了出來,已如風中殘燭。

他維持不了身形,苟延殘喘道:“俗不可耐……愚不可耐!”

如此犧牲,又換的了什麽,無人歡喜,滿盤皆輸。

甚至無人會記得他們,在滾滾曆史洪流中猶如沙礫,大雪過境,了然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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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是HE,但還是把自己刀到了……腦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