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蔓延得很快,如火龍般吞食著周邊的木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百姓們的呼喊聲,交錯著亂作一團。

謝止礿心裏打著鼓,早些時見到蔡石身上泛著的黑氣,果真不是自個兒預判錯誤。方才還好好的,未過幾個時辰竟已是生死一線。

熊熊大火使得這整塊地區都熱得如同蒸籠。在眾人皆被熱氣蒸騰得頭昏腦脹時,一聲尖利的叫聲穿透滾滾黑霧,震得在場人胸口都為之發緊:“老爺!我們老爺趕進去救人了!老爺啊!!”

那婦人披麻戴孝,手誇張地往前伸著,一副就要投入火海的悲壯模樣,她被幾個仆人按著,涕淚透著火光,瞧著脆弱可憐。

“老爺,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麽活呀!”

“夫人,老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王禮智衝進火海救人了?

方才吵過架,現在立刻去救人?

謝止礿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出來了——!出來了——!”

那穿著白色麻衣的不是王禮智又是誰,隻見他被火熏得滿臉烏黑,肩膀上還搭著個燒焦了半邊的人。

待一瘸一拐地走至外麵,王禮智才腿軟似的就要後仰在地,被幾個仆人眼疾手快地攙扶了上去。

那燒得烏黑的人皮膚已看不出原本的樣貌,衣服也已燒成了灰,隻能勉強通過這瘦小身形認出是蔡石。

“還有氣兒!快,快送去醫館!”

周圍人見這淒慘的場景,唏噓道:“這蔡石頭,幸虧他夫人與小孩早些時就因他貪賭早早回了娘家,不然……”

“他今天不還去王家鬧事了嗎,在靈堂前大鬧,這不是觸自個兒黴頭麽。”

“唉,別說了,還是王老爺心善。”

在街坊鄰居七嘴八舌間,謝止礿走近細細探查蔡石,氣息還在,裏頭的魂卻沒了。

也就是說,即使去了醫館勉強維持著肉身,人也是醒不過來的。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人們見火勢小了,也無熱鬧可看,便漸漸散了。

蔡家被燒成了一團灰燼。

王禮智被兩個仆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謝止礿卻盯著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在想什麽?”宋弇問道。

“我在想,這世上真有菩薩心腸的人麽。”

“有啊,你不是麽。”宋弇摸著地上的灰,撚了撚又放於鼻尖聞了一下。

謝止礿哂笑:“我哪是菩薩心腸。倘若人對我好,我便對人好。如若人犯上我,我定加倍還之。我日日想著那陷害師父的凶手,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你聞著什麽了?”

宋弇拍了拍手,又在帕子上細細擦拭:“沒有,隻是尋常的火燒下來的灰燼。”

“怪哉,白日鬧事,晚上便被燒成這樣,難道真是巧合?”

“你懷疑那姓王的麽?”

謝止礿咬了下唇:“是。我在蔡石身上看到過邪祟,隻是一眨眼便又不見了,與蔡石有利益衝突的就是這王禮智。我自問做不到以德報怨……以己度人,這樣倒顯得我內心陰暗了。”

宋弇聽出謝止礿內心糾結,輕笑道:“依我看,他就是演得太過了。我早就說過,真正有德行的人是不會大肆宣揚的。你若懷疑他,咱們試試便知。”

“你想如何試?”

宋弇從袖子裏掏出張請柬,但笑不語。

益州知州李良在宋弇來益州的當天便送上了請柬,上書洋洋灑灑一堆華麗辭藻,大意說木芙蓉開得正盛,特邀懿王前來觀賞雲雲。又說著最近得了一批好茶,聽聞懿王喜茶,便留著等王爺前來品鑒。吟詩頌詞,品茗賞花,也算是一樁雅事。

謝止礿被這請柬上聱牙詰屈的文字弄得雲裏霧裏,隻得問宋弇:“你不是新封的懿王麽,平日都要做些什麽?隻需花前月下,吟詩作對麽?”

“什麽都不做。”

“什麽都不做便能有俸祿?”謝止礿咋舌,這世上還能有如此好的事情。

“別的親王可能會兼任個一官半職吧,但我一道士能知曉什麽。大抵就是皇帝看我在京城礙眼,打發我來個偏隅之地,也無需實職,掛個名頭領些薪水便是。”

謝止礿想著自己還要為生計奔波,正無限唏噓,卻在這話中砸吧出不對的地方:“你不是與我說,你要捉了我去京城複命麽,這竟是誆我的!”

宋弇麵不改色:“但你的確是通緝要犯,我也隨時可以捉了你去領賞。”

謝止礿你你你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我值幾錢啊?”

宋弇:“……”

知州府。

宋弇今日穿著玄青祥雲暗紋錦袍,頭發皆用白玉蓮瓣小冠束起,明明是十分精神的裝扮,卻被他穿出了幾分萎靡不振。

在外者看來,這懿王便是坐在宴席首席,手支著腦袋,一臉倦怠地看著這花團錦簇的木芙蓉,似是對這花興趣缺缺。

他也確實興趣缺缺。聽著席間這群老頭絞盡腦汁著或作酸詩,或阿諛奉承,實在令人無聊發困。

謝止礿從未見過宋弇這類打扮,頗為豔羨地看著他,再看著自個兒一身小廝打扮,小聲酸道:“你成日披發時精神頭這麽足,怎麽束發倒看著悶悶不樂。”

“勒又重,你若想戴你便戴去吧,我來做仆役,你來做這懿王。”

謝止礿連連搖頭。

宋弇與他交頭接耳:“你做我女眷,既可以穿華服,又不用站著。”

“我不要穿女子服飾!”

“那你做我麵首,我也不介意坐實斷袖,反正我就是個閑散王爺。”

“……”

“還是說,你還是想做這個懿王妃。倒也不是不行,說不定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謝止礿咬牙切齒。

宋弇作弄人後心情大好,連帶著看這群糟老頭在那邊舞文弄墨都舒暢許多。

李良見宋弇周身氣壓沒有方才那麽低,於是踱步上前,朝著宋弇行禮道:“懿王殿下,卑職前幾日新得了一批沙坪茶,久聞懿王殿下深諳茶道,特命人煮了一壺,還望殿下品鑒。”

“嗯,呈上來吧。”

說著李良便命下人將白瓷蓋碗呈了上來。茶湯清澈,茶葉倒垂,一看便是好茶。

宋弇淺嚐一口,在李良殷切地目光下開了金口。

“這茶不行。”

李良大驚,忙道:“是沏得手法有問題?”

“我觀這茶葉形狀,當是雀舌。隻是這茶葉賣相雖好,但嚐著頗澀,且回甘不足,稍次了些。”說完還故意問了句:“這是從哪個商販那兒買來的?”

李良拱手道:“是蜀郡王家販的茶葉,隻是他們茶葉皆是直接從當地茶園拿的,這……不應該啊。”

“李大人,”宋弇起身,甩了甩袖子,“換個商販的茶試試吧。如有一日,本王得了好茶,定會邀請諸位大人也來府上品鑒。隻是今日本王還有事,就不繼續叨擾各位雅興了。”

這次賞花品茗之行一結束,坊間便有了個傳聞。

據說懿王本人親自蓋章王家販賣的茶葉不佳,且喝時眉毛緊蹙,喝完一口便憤然離席,拂了一眾官員的麵子。

這個傳聞對王家的生意自然會有所影響,以往不敢說王家茶葉不好的人,也紛紛跳出來說他家茶葉確有以次充好的嫌疑。

眼看著前來買茶葉的人都少了許多,王禮智急得嘴上生瘡,連喝幾壺綠茶也沒能把這火氣降下去。

謝止礿回了王府,依舊對宋弇這一計策讚不絕口:“妙啊!你是怎麽知道李大人一定會拿來王禮智家的茶葉?”

宋弇被這白玉冠勒得頭皮發緊,趕緊將其摘下扔在一旁:“你以為王禮智苦心經營著自己王大善人的形象是為了什麽?他們這些當官的,最怕落人口舌。與商賈合作時,商賈的為人作風倒是淩駕於貨品之上。”

謝止礿好奇道:“那這席上的茶到底如何?”

宋弇未能多喝幾口,痛心疾首道:“著實不錯。”

這畢竟是給官員喝的茶,王禮智再怎麽弄虛作假也不會在這地方含糊。

謝止礿此刻卻犯了怵:“若是這王禮智十分無辜,我們豈不是幹了件壞事。”

“他還給了我禮金呢。”謝止礿這才想起打開小袋,隻見裏麵除了幾貫銅錢外,還夾著張紙條。

“還望道長於母親頭七之日,亥時再來。”

宋弇與謝止礿麵麵相覷。

但還未等到王母頭七之日,王禮智便親自送了個把柄上來。

那日夜裏正下著大雨,外麵風聲呼嘯,雨點打至窗沿,聲音如珠子落入玉盤。

卻隻聽“吱呀”一聲,宋弇臥房被輕輕推開。

宋弇睡眠輕淺,稍有動靜便會轉醒。

殺魂師感覺敏銳,第一時間便發現了邪祟的存在。

隻是這邪祟氣息微弱,陰森寒涼的氣息細小得猶如幾根發絲。倘若是一般的神魂師,恐怕難以察覺。

宋弇閉目假寐,耳朵裏卻聽著那邪祟“咚咚”、“咚咚”的腳步聲,聲音像是硬物敲於地麵。

那邪祟站於床沿便不動了。

宋弇暴起,拿起**的滅靈,對著邪祟方位便是一劈。

“呀呀呀呀——!”邪祟發出尖利叫聲。

刀劍撲了個空,宋弇翻身下床,滅靈劍爆出藍色火光,將房間蠟燭皆點滿。

滿屋亮堂,卻未見異物。

“——砰!”

房門被人當腳一踹,木質大門當即破了個洞。

隻見謝止礿穿著一身中衣破門而入,拎著魂歸道:“方才師父的魂瓶亮了一下!那魂魄呢?”

“魂魄不知道,邪祟倒是來了。”宋弇四下張望,“哪兒呢?”

“在地上!”謝止礿眼疾手快,一把便抓起地上的物件。

那是一個桃木製成的小人,製作粗糙,五官未刻,隻能勉強看出是個人形。

這小人被謝止礿緊緊抓著,做出雙臂使勁往上撐的動作。

謝止礿道:“這是……”

小人見掙紮不過,當即魂魄離體,謝止礿手上的木人便徹底成了死物。

宋弇對著那逃離的魂魄當空一揮,那魂在空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微弱的魂魄,更像是本體分出的一小縷神識。

謝止礿皺眉:“這好像是最簡易的神偶。”

“你不是說蔡石魂魄不見了麽,我猜就被王禮智偷藏在神偶裏呢。”宋弇眼底閃過戾氣,“就這麽一個簡陋的破爛木頭,還想困住我?”

謝止礿此時想的卻是那姓薛的神偶師:“師父之前托夢於我,說青城山薛家善製神偶。莫非這王禮智還認識薛家……”

“認識不認識,去了王家便知。”

宋弇將這神偶用滅靈之火燒成了灰,隨即望向被謝止礿踹出大洞的房門。

雨水皆淌了進來,冷風呼嘯灌入。

謝止礿麵露尷尬:“呃,這裏好像不能睡了,你要睡哪……”

宋弇當然不可能和下人或者沈莘擠一間,其餘客房又未收拾,答案顯而易見。

於是他皮笑肉不笑道:“我和你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