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穿堂風刮過,老婦人眼睛瞪得如銅鈴,也不知是對活人與自己交談感到詫異還是沒見過如此直來直往的缺心眼。

老婦人囁嚅了幾下,最後選了個頗為穩妥的回答:“你是何人?”

謝止礿微微一笑:“我是給您招魂的人。”

“……”老婦人本就慘白的臉色白得不能再白,“招,招撒子魂?”

“噢,倘若老夫人您有未來得及說的遺言,不妨與我說,我會轉達給您的子孫。如果您被世間汙穢所染,生了些怨氣又難以化解,我也可幫您淨化,好讓您七七後前往極樂世界。不過我看您魂魄白淨,應當是——”

那老婦人聽到前半句話就開始擺手:“不了,不了,我沒啥要講,沒啥要講的。”說完還頗為殷切地問了句:“極樂世界是啥樣?”

謝止礿有些奇怪。

因不管生前後事交待得如何,逝去之人大多都會對子孫和人世充滿留戀。有些魂甚至會眷戀過深,以至沾上穢氣,在家宅徘徊難以消散。

老婦人這急著趕往極樂世界的委實不多見。

至於她問的極樂世界,謝止礿自然也不知。

民間喜說輪回,來世投胎,當今聖上也較為推崇這一說法。這一世多做好事,來世便可投個好胎。

但謝似道的師父傳道講極樂世界——一個不用耕種,不用勞作,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糧食和飲水的地方。

至於謝似道本人,堅持的一直是死後魂魄會變為山川,變為星辰。

謝似道說:“怎可能有這麽個世界呢,古往今來如此多的人,哪容得下。”

但他說是這麽說,每次安撫亡魂時,不是扯下輩子投成大富大貴之人,便是說升往極樂世界過好日子。

於是謝止礿也有樣學樣的說:“極樂世界便是您想要過怎樣的日子,就能過怎樣的日子。”

老婦人聽罷怔了怔,隨後突然大聲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走!你走!”

說罷還想將謝止礿推搡著出大門,奈何作為魂魄隻是撲了個空。

老婦人倉皇逃跑,穿過內院的牆便不見蹤跡。

“站住!什麽人?!”院中家仆喝到。

“……”

這何其相似的一幕。

他本想先偷偷看看裏屋是否已有正經道士,再決定要不要敲門攬活。誰知一翻牆便遇見個老婦人的魂魄,問話一來一去便耽擱了時間,一時竟忘了躲藏。

謝止礿做好被打出的準備,和氣道:“在下是雲遊的道士……”

“走走走,不需要!”家仆看他一身粗布棉袍,年齡也不似一般道士,滿臉寫著不信。

“何事在外吵吵嚷嚷?”從中堂出來一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謝止礿看他濃眉大眼,嘴唇寬厚,麵容較為正派,於是作了個揖道:“在下是一名道士,偶然聽聞這裏有人仙去,特來問問是否需要做些法事,以告慰在天之靈。”

男子聽聞也作了個揖,恭敬道:“原來是位道長,失敬。鄙人母親今早剛走,靈堂也剛搭完。至於法事……”

王老爺麵露難色:“若是前兩年,定是要請道長為家母誦經超度。但當今聖上不喜此事……”說完還朝靈堂看了一眼,“且今日前來吊唁者眾多,人多眼雜,道長被人瞧見後難免惹上風波,還望道長見諒。”

王老爺這番話說得漂亮,十分體麵又設身處地地回絕了他。

謝止礿視線越過王老爺,望向前方正堂,見其果真已布置成了靈堂的模樣。左右兩邊懸掛白布雲頭幔帳,中間擺著紅木長凳,金絲楠木製成的靈柩置於上方。前方擺著兩張紅木製的八仙桌,上麵還擺著香爐、白燭和供品。

吊唁之人滿滿當當擠了一屋,還有此起彼伏的哭聲傳來。

見此情形,謝止礿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再者剛見過那老婦人的魂魄,看著純淨也不需特意淨化,過個四十九天便自會消散,確實也不是非得做個法事。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退了,還望王老爺節哀順變。”

他正準備轉身,就聽王老爺道:“道長且慢,請在此地稍等片刻。”

說完便走向裏屋,拿了個繡工精巧的小袋出來,將其放於謝止礿手上,溫言道:“多謝道長前來吊唁家母,這是一些小小的回禮。”

謝止礿大驚,百般推拒。

“不用不用,我都未做什麽。”

“要的要的。”

謝止礿感動得一塌糊塗,隻覺這王大善人渾身泛著金光,恨不得當場上街,將其美名宣揚至大街小巷。

二人推搡拉鋸間,就聽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拍門聲。

“王禮智!你給我出來!!”

王老爺剛開大門,就見一人擠進來,叉著腰氣勢洶洶道:“王禮智,你賣的碧螺春以次充好,陳茶充當新茶賣,賺這黑心錢,你還要不要臉?!”

“蔡石,講話辦事都要拿出憑證來。我何時有陳茶充當新茶賣?”

這人拍門聲大,嗓門也大,竟引得靈堂裏的人皆走了出來。

烏壓壓的一群人站於王老爺身後,這蔡石竟也一點不怵,梗著脖子道:“你別在這端著這副腔調,你是什麽人我還不知。”說著就掏出茶包,看包裝與謝止礿方才在門口買的並無區別。

“正好大家夥都在這,大家來開開眼。”蔡石將茶包打開,右手往底下抓了把茶葉,然後攤開給眾人看:“這上麵的茶葉色澤可比這底下的淺些。這還是未泡過,泡過後明顯能覺著底下的茶泛著一股陳味。旁人你還能唬唬,你還能唬得住我?”

王老爺大驚:“蔡石,你怎可為了陷害我,故意將陳茶混入其中!”

“就是!蔡石頭,鄉鄰們還不知你是什麽人?你平時什麽德行,王老爺什麽德行。”

“你自己因著好賭,將茶葉店鋪輸了個精光,咋的這麽眼紅別人!”

“王老爺母親剛過世,你就來這裏胡攪蠻纏,啥居心?”

眾人紛紛幫著王禮智說話,蔡石被氣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然後將這包茶葉往地上狠狠一擲,頭也不回地甩門而去。

王老爺搖了搖頭:“大家切莫動了肝火。蔡石與我本是生意夥伴,如今落得如此下場,與我搶了他生意也有幹係,他一時氣惱,來鬧上一鬧也是正常的。”

眾人聽罷紛紛拱手,稱讚王禮智寬宏大量。

謝止礿跟隨著怒氣衝衝的蔡石,隻因此人一進院落,他便看到對方身上縈繞著層黑氣。

照理說活人是不該有這麽濃重的黑氣的。

他好奇地跟上去,剛拐過一個角,蔡石驟然停下,他便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

“沒長眼睛啊?!”蔡石身材瘦小,抬頭看謝止礿時,下三白的眼睛顯得凶光畢露。

矮小男人似是想到了什麽,一邊嘴上念叨著“看我不整死你”一邊往回走,身上的黑氣卻**然無存。

奇怪,方才在院落裏是看錯了麽。

謝止礿頗為鬱悶,難道靈力變弱後,連辨別邪祟的能力也衰弱了。

他铩羽而歸,卻不知蔡石與他擦肩而過後,如鬼魅般的黑氣又纏了上去。

那蔡石回家後,一頓翻箱倒櫃,終於找著當時王禮智與自個兒共同開店時的進貨賬本。以次充好,新陳混賣這事兒他們合作開店時就已偷偷在幹。

還有這當麵一套賬本,背後一套賬本,以逃避官府征稅的事情。

他將蠟燭放置桌上,眼睛貼著陳舊泛黃的賬本,上麵記錄的皆是足以讓王禮智身敗名裂的東西。

蔡石惡上心頭,腦袋裏浮現出前幾日找王禮智借錢卻被對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場景。

“好啊,你不讓我好過,咱們就一起玩完。”

他猙獰的嘴臉在昏黃燭光下顯得更加醜惡,正預想著王禮智就此喝西北風的場景,就聽著庫房門“吱呀——”開了條細小的縫。

“誰?!”

他將賬本緊緊捂在懷裏,猛地回頭,寂靜幽深的庭院隻有一層森冷的月光。

他跳動的心漸漸穩定下來,手中賬本貼於懷中,紙張漸漸也染上與自個兒相同的溫度。蔡石暗自竊喜,極力掩飾住自個兒不斷翹起的唇角,剛一轉身,腳便踢到個物件。

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巴掌大的稻草人,手法粗糙,紅繩隨意紮了紮便充當頭和四肢,還有幾根稻草都翹了出來。

他一腳踹飛草人,罵罵咧咧道:“又是哪家的小孩不知死活地偷跑到我庫房裏玩。”

“嘻嘻嘻,是我呀。”尖細詭異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蔡石頭皮發麻,舉著蠟燭轉身,庫房卻還是那個庫房,並未見著任何身影。

“誰,是誰……在這裏裝神弄鬼!”他以蠟燭為武器,咽了口唾沫。

誰知那聲音卻突然從耳邊響起:“我一直在你身上喲。”

蔡石腦袋轟然炸開,右手下意識往耳朵旁一抓,也顧不得查看是什麽東西,胡亂地拋到一邊,拔腿就跑。

庫房門“砰”地緊緊關住,蔡石咬牙拉開,指尖發白了都未能打開分毫。

身後傳來嗆鼻的煙味。

那蠟燭不知何時被打翻在了地上,自木柴開始燒,很快便越燒越旺。

蔡石發了瘋似的開門,門卻如同被焊上了。他慌亂之下又轉身脫了外套,賬本撲通掉進了火力。他急得滿頭大汗,外套瘋狂撲著火苗,這火卻是越撲越大,很快蔓延到了桌椅。

“窗,對,還有窗。”

蔡石顧不得賬本了,奔向泛著月光的窗邊,卻見這窗戶突然出現個紙人。五官皆被剪成洞,空****的眼睛和嘴巴好似衝著他詭異地笑。

然後這紙人便如蝗蟲般越貼越多,漸漸將最後一絲光亮也糊住了。

“鬼……鬼啊!”

宋弇一看謝止礿這耷拉模樣便知他吃了個閉門羹,坐於書房中裝模作樣的拿著個沈莘整理完的下人名冊,咳了一聲道:“怎的,被人打出來了?”

“哪的話,明明是客氣地回絕了我,又不是人人都是那馬武。”謝止礿不服氣道。

宋弇心底暗笑,麵上卻道:“早與你說過,今日不同於往日,你大張旗鼓地說自個兒是道士,不被打出來便不錯了。”

謝止礿幽幽歎道:“我哪知道士地位竟衰退得如此厲害,你那王兄也太過趕盡殺絕。”

如若不是趕盡殺絕的人,也不會當場便想讓謝似道魂飛魄散,天機觀五十多餘人也不至於成了刀下亡魂。

宋弇沉默半晌,道:“我與他並不相熟。”

宋弇八歲便被送至天機觀,又甚少回宮,當然與當今皇帝並不相熟。

謝止礿也知曉這一點,隻是問道:“他就這麽痛恨道士之流?”

“梁祀帝在位期間,因迷信煉丹修仙,致使下方官員紛紛效仿,民間亦有樣學樣。官員貪汙腐敗,百姓不耕作,一心想著成道修仙,又哪來的倉廩實。國庫虧空後又加強賦稅,民間自然怨聲載道,哀鴻遍野。再如此下去,國力衰竭,隻怕要擋不住邊境虎視眈眈的豺狼們。”

謝止礿還是第一次聽宋弇講這些方麵的事情,又想起第二個夢裏謝似道與自己說的秦皇雲雲,心下有些悶:“這麽說,我們道士還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了。”

宋弇搖頭:“皆是梁祀帝的昏庸無能,與道士有何幹係。今日拜道士為國師,明日便可拜和尚為國師。”

宋弇談及自己的父王,話中無任何情緒,仿佛是評論曆史洪流中一位與自己無甚關係的君主。

謝止礿看著愈發難過。

宋弇不悲不喜:“你我不過都是浪潮中身不由己的一粟,你一心修道便好。”

謝止礿知曉宋弇看似雲淡風輕,但畢竟生長於天機觀,早已將天機觀眾人當作自家人。不然也不會在屍橫遍野中暴走發狂。

謝止礿定定看向宋弇:“我現在終於覺著你是個王爺了。”

宋弇:“?”

謝止礿掏出買的茶葉,獻寶似的遞給宋弇:“喏,曉得你愛喝茶,出去辦事還不忘了你。”

宋弇接過茶包,盡力壓製著想要翹起的嘴角,嘴上道:“算你有些良心。”

二人難得的不劍拔弩張,宋弇望著謝止礿黑曜石般的眼睛:“你——”

“走水了!走水了!那賣茶葉的蔡家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