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止礿這人有個優點,那就是情緒抽離得快。

故宋弇讓他別想了,他便真不想了。

但這類人也有個缺點,便是軸得很。認準了一件事,就會全心全意去做,不撞南牆不回頭。

就比如說,在解決完馬縣令那樁事情後,他勉強充當了一下道士,淨化了一下那老鼠嫁女圖上殘存的巨鼠惡魂,“超度”了一下那馬武早就被吞噬幹淨並不存在的神魂。然後第二天一早,便貓著腰打算脫離宋弇獨自前往青城山。

天光未亮,就連沈家圈養的公雞都在打盹。謝止礿背起行囊,偷偷拿了引魂劍,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院,提起襦裙便麻利地翻了過去。

“啪嗒”一聲,謝止礿小聲落地,一抬眼便看到那雙似笑非笑的琥珀眼。

謝止礿:“……”

他早,某人比他更早。

謝止礿硬著頭皮道:“早。”

宋弇:“嗬。”

沈莘站在牆邊,正打著盹,就見謝止礿翻著牆到了正門,於是迷迷糊糊道:“王妃……噢,謝公子,你怎的不走大門,馬車都給你們備好了。”

說完還殷勤地撩開轎簾,拍了拍門框道:“本來還說要多留你們幾天,但王爺昨日說你急著要走,這不天還沒亮,就讓轎夫在門口等著了。”

謝止礿咽了口唾沫,問宋弇:“你要去哪兒?”

宋弇瞥他一眼:“你要去哪兒?”

“青城山,不順路吧?咱們就此——”

“蜀郡,巧了,近得很。”

謝止礿也不知這青城山離蜀郡到底近不近,隻是傻傻問道:“你去蜀郡幹嘛?”

宋弇:“我本就是益州的封王,去往我的府邸很奇怪嗎?”

“噢,也是。”謝止礿擺好告別姿勢,“那咱們青山不改——”

“謝止礿,”宋弇將謝止礿提溜到馬車上,“你還記得我與你說的第一句話麽。”

謝止礿認命,放棄抵抗。

就見宋弇也跟著坐進來,凜冽的氣息凍了他一身。

宋弇道:“我說過了,我奉了當今聖上的命,特來將你捉拿歸案。”

“你真要大義滅親啊?!”

“我與你什麽關係,既不是道侶也不是師兄弟,萍水相逢,何來的親。”

謝止礿巴巴地看著他,氣勢更弱:“在我把師父的魂魄收集完前,你還是不要把我交給皇帝了吧。”

宋弇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道:“交與不交皆在我一念之間。一切看你表現。”

話點到為止,謝止礿抱著魂瓶徹底癱坐在馬車上:“不走了,不走了。你趕我我也不走了。”

說著宋弇便一攤手,右手晃了晃。

替馬武做法事得來的一兩銀子就這麽被放於宋弇手上。

宋弇冷笑,朝著馬夫道:“啟程。”

益州多山,路十分不好走。沈莘怕馬夫給他們帶偏了,於是也一起跟了過來。他背對著轎簾坐於前方的木板上,時不時的與謝止礿他們講話。

不過也是謝止礿一直在回話,宋弇並不參與。

沈莘坐在前方,正絮叨些蜀郡的風土人情,美食美酒,就聽轎簾後麵傳來聲響。

謝止礿大約是坐累了,歎了口氣道:“宋弇,我有些困,你肩膀借我靠靠。”

“旁邊的窗框,靠去吧。”

“……沈公子,勞煩給我拿個靠枕。”

沈莘掀開轎簾,就見宋弇一臉嫌棄地與謝止礿隔著大半距離坐著。

偌大的轎子,一人坐最東邊,一人坐最西邊。

沈莘也捉摸不透這倆人什麽關係。

說是道侶,倒也不像。住兩間臥房,言行舉止也不見什麽親密。

要說王爺是那個窮追猛打的,但他平時又是冷言冷語多。

要說謝公子是那個拒絕好意的,但他平時又好似很依賴王爺。

大概達官貴人都喜歡這種路數吧,叫什麽,別有情趣。

沈莘發著呆,默默想著。

烈日炎炎,車輪滾滾。

馬車於一處驛站停下,馬夫拴了馬,喂些糧草給它。於是沈莘便去茶攤討了碗水。

他一掀轎簾就見宋弇不知何時又坐到了東邊,而謝止礿張著嘴靠在他的肩上,睡得可香可美。方才給他的靠墊早就不知滾於哪個角落。

“……”沈莘打算默默退下,就見宋弇掀了掀眼皮,示意他把水留下。

宋弇拍了拍謝止礿的臉頰,道:“醒醒,喝口水。”

然後“刷”地又火速坐遠。

謝止礿沒了支撐,下巴磕至座椅,迷糊道:“水,哪來的水?”

沈莘木然地將水遞過去。

謝止礿喝了口水,終於恢複清明,於是問道:“這裏是哪兒?”

沈莘答:“是蜀郡郊外的驛站,再走三個時辰便能到主城了。”

“我下去走走。”謝止礿跳下馬車,伸了個懶腰,就往茶水攤走去。

他們走的是官道,道路也算修得齊整。四周樹木高聳入雲,茶攤支在這也算冬暖夏涼。

謝止礿要了壺茶水和一疊瓜子,一邊喝一邊聽著隔壁一桌說書似的談話。

宋弇也從車上下來,坐在他邊上,就著碗喝了口,露出嫌棄的表情:“這茶水也是能喝的……你坐在此處作甚?”

謝止礿小聲地說:“你喝慣貢茶,自然看不上路邊小攤……話本裏不都這麽演的麽,主角往茶水攤上坐坐,就能聽到什麽關鍵事物。噓,你且聽身後人在說什麽。”

宋弇無言,卻也默默支起了耳朵。

“聽說這懿王還沒到封地,便先去了涪縣。一到涪縣就給人一個下馬威。”聲音的主人語調激昂,又帶著些許神秘。

謝止礿看著宋弇笑,這流言還傳到本尊這兒了。

“撒子?將那涪縣縣令革職啦?”回話的人鄉音濃重。

“誒,豈止。據說那縣令死相慘烈,竟是開膛破肚般。馬家一下子便去了仨,這懿王真真心狠手辣。”

宋弇聽完臉一黑,當場就要走人,被謝止礿趕緊勸下,示意再聽聽。

“你咋個啷個會扯把子冒皮皮。”

外鄉人謝止礿滿臉迷茫。

“兒豁!那縣令和兩個小妾都死了,隻剩個正房。有人瞧見懿王到沈家時還抱了個穿嫁衣的婆娘,八成就是那馬縣令的正房。”

“正房多大?”

“四十多了吧?”

宋弇拍桌,茶水瓜子蹦了一桌。

茶攤上的人齊刷刷地看向宋弇,謝止礿趕緊抓著他坐下來。

未過多久,那兩人就又開始閑聊。

隻聽那頗有說書天賦的人繼續道:“要我說啊,人還是得有點良心。人在做,老天在上麵瞅著呢。蜀郡那個賣茶的王家,他老娘生病,擱**躺一年了,他每天給他老娘端茶送水,伺候屎尿。唉,老天開眼,今年茶葉哪家收成都不好,就他家最好。”

“我曉得,我曉得他,大善人。”

“對頭。街坊哪個不曉得他,遇到乞討的人會給兩口飯吃,被兄弟瓜分家產後,兄弟落魄還給人還了債,真真大好人,做這些事都不聲不響的。可惜老娘大概這兩天就要去了,聽人說已經吃不進任何東西噻。”

謝止礿正聽得入迷,就聽宋弇在那邊道:“一個人若是有德行,如若不張揚,是不會被人知曉的。”

熱鬧的茶水攤立刻鴉雀無聲。

謝止礿趕緊拉著宋弇走人。

一踏上馬車,宋弇便陰陽怪氣道:“這人前麵這故事便是胡說八道添油加醋漏洞百出,後麵能有多少信服力?”

謝止礿卻道:“不管怎樣,至少可能有活接。”

宋弇一下便悟了,知道謝止礿又想去做法事:“師父知曉了要怎麽嘮叨你,堂堂天機觀首徒成天跑平民百姓家做白事?”

“也不看是誰逼的!”謝止礿大怒,隨後氣焰又下來一點,“師父才不會講這種呢,隻會跟我講,寶貝徒兒,那白事辦得如何,菜色豐不豐富呀。”

這話講得又有些傷感,二人都被勾起了傷心往事,故一路無話地到了蜀郡。

沈莘將他們送到王府,站在氣派的兩大石獅子前豔羨地搖了搖頭,便說著要告辭。

“等會兒。”宋弇開口。

綠色琉璃瓦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沈莘感動地回過身,就聽宋弇咳了一下,道:“不妨住個一晚再走吧。”

沈莘剛要假裝推辭,就聽宋弇繼續道:“我們初來乍到,你替我們打點一下府裏的下人再走吧。”

說完身後紅漆大門“吱呀”一聲大開,下人們魚貫而出,皆腆著臉甜甜地笑道:“沈公子,有勞了。”

沈莘:“……”

恩情難報,恩情難報。

且說宋弇與沈莘在那邊忙得雞飛狗跳,謝止礿也幫不上什麽忙,偷摸著就去街上打聽王家了。那王家倒也是好找,就坐落在集市與居民住宅的交界處。

王家與沈家規模差不多大,皆是常規四合院模樣的宅院。不過前門旁搭了個賣茶的小攤,可供來人買茶。

裏麵謝止礿定是進不去的,隻能聞到從圍牆竄出的茶香。

於是他朝著賣茶的姑娘問道:“姑娘,這茶葉怎麽賣呀?”

姑娘瞧見他甜甜地招呼道:“您要什麽茶葉呀,我這裏有綠茶、白茶、紅茶、普洱茶、烏龍茶……”

謔,種類還挺多。

謝止礿不像宋弇,對茶葉沒什麽講究,隻好說:“來一斤烏龍茶吧。”

“好嘞,是要大紅袍還是鐵羅漢還是白雞冠還是水金龜呐?”

“……”宋弇常喝的是什麽來著,謝止礿擦汗,“大紅袍大紅袍。”

那姑娘仔仔細細地秤著斤兩,謝止礿趁機問道:“我聽聞老夫人快不行了,有這事嗎?”

姑娘愣了愣,道:“今早沒了,明日應該就要下葬了吧。”

“道士請了沒?”

“嗐,這年頭,誰還敢請道士呀。”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轉,一看就是不說老實話。

“姑娘,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做道士的,如果府上需要的話,不妨來找我。”謝止礿湊過去小聲道。

那姑娘一愣,將茶葉遞給他,捂著嘴笑道:“姑娘,你莫開玩笑了,哪個姑娘家的做道士呀。”

“……”他忘了,他還穿著一身襦裙呢。

“姑娘,你聽我這聲音,像女子的麽。”謝止礿故意又壓低聲音。

“喝了我家的茶,立馬就能潤嗓清肺,擁有鸝鳥般的聲音。”

“……”

甚好,甚好。

謝止礿趕緊去店裏買了幾身粗布袍,順便還定製了一身道袍,頂著裁縫店老板怪異的眼神出了門。

天色已黑,想著時機差不多,他又拐到王家門口。

依舊是大門緊閉,密不透風的模樣。

他剛翻牆落到庭院,就見角落蹲著個矮小的老婦人。

那魂呈透明白色,是亡魂正常離體的模樣。

謝止礿猜想這位應當便是剛去世的王家老夫人,於是蹲下來問道:“老夫人,是您剛剛歸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