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
沈莘不愧是商賈之子,隻用了幾日便將王府上下打點清楚。下人名冊,庫房出入庫賬本,送禮回禮名單,一應俱全。
連向來毒舌的宋弇都沒能挑出錯來。
沈莘累得眼下青黑,拱了拱手就要告辭,內心卻是鬆了口氣。
終於能擺脫這兩尊大佛。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請神容易,送神難。
謝止礿卻道:“沈莘,要不你就留在這,做我們的大管家吧。”
“不了,不了。我們沈家就我一獨子,等父親年邁了,我就要接管家裏生意了。”
——那日不過是多看了這琉璃瓦一眼。
沈莘內心流淚。
宋弇嘖了一聲:“人家沈公子怎可屈尊做我們的雜役,能幫我們這一次已經是很好了。”
不怕宋弇陰陽怪氣,就怕宋弇突然說人話。
沈莘已摸熟了此人的套路,當即豎起耳朵等著後文。
果真,隻聽那人又道:“不過我聽聞沈家在蜀郡頗有人脈,不如幫我打聽打聽些事情吧,到時候你再回去也不遲。”
然後任勞任怨的沈莘便打聽去了,一回來便帶回王禮智的兩則坊間秘聞。
據說,前幾日去世的王老夫人並非是王禮智的生母。王老夫人不能生育,因此便將妾室所生的王禮智認作了兒子。王禮智也就搖身一變,從庶子變成了嫡子。
庶子是無法繼承家業的,王禮智對嫡庶這件事情很敏感,故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並不多。
第二個則是蔡石與王禮智的事情。
王家早些年還較為富裕,但等王老爺子去世,傳到王禮智時已是強弩之末。王禮智也就是這時和蔡石一起做起了茶葉生意。
謝止礿嗑著瓜子問道:“那看這蔡石現在這落魄的樣子,生意應當不咋樣啊。”
沈莘道:“蔡家一開始發家便是因為做茶葉生意。大梁不是不允許茶葉走私嘛,茶農的茶都得交給山場,山場再交給榷貨務,商販一律從榷貨務拿貨。隻是官家收購茶葉實在太便宜,茶農並不願意將好茶賣給官府。因此,茶農都是將好一點的茶賣給商販,次一點的賣給官府。”
謝止礿恍然大悟:“所以這茶葉生意,其實更講究的是人脈。”
沈莘點頭:“人脈和膽量缺一不可。膽小的隻敢去榷貨務拿貨,全是次茶,這生意自然做不下去。膽大的就敢走私茶葉。這蔡家便是膽大又有人脈的,與大梁各地的茶販都有關係。”
謝止礿問道:“那後來呢?”
沈莘還未張口,就聽宋弇在那邊說道:“王禮智與蔡石合作,他來提供官府這邊的人脈,蔡石提供貨物。等生意做大了,王禮智自己掌握了茶農的聯絡方式,便一腳把蔡石踹了,自個兒開個茶葉店。”
沈莘抱拳:“王爺英明。”
謝止礿懵了:“那王禮智是怎麽勾搭上官府的人呢,他不是家道中落麽?”
宋弇嘴角一勾,嘲諷道:“按常理無法說通的事情,那就要問問鬼神了。再者,這王禮智憑著王大善人的名號,送些好茶或分些利潤給官員,就是他當麵和那些茶農交易,這幫地方官估計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小小的茶葉就能牽扯出這麽多彎彎繞繞,謝止礿歎為觀止,直呼人心叵測。
哪有什麽以德報怨的王大善人,都是生意罷了。
於是第二日,謝止礿與宋弇便親自來刺探王禮智。
謝止礿對著老婦人道:“您是王禮智的生母吧。”
老婦人囁嚅幾下,未吭聲。
他拎著魂歸對老婦人作了個揖:“我這把劍無法殺魂,是專門割斷魂魄與世間牽連牽絆,將其引至極樂世界的劍。”
“我知道您護子心切。可為了他,被永遠囚禁於這方天地,真的值得嗎?”
謝似道的禁書中曾經有這樣的記載。
羌族巫師最擅長利用亡魂,其中牽引嫁接之術最為盛行。
這一點與神偶師倒是有些類似,隻不過神偶師通常給神偶附的是自己的魂魄,而羌族巫師附靈用的是別人的亡魂。
據說,巫師將死者的魂魄分割成一縷一縷,並儲存於神偶中,神偶便會聽巫師指揮,然後跑去想要加害的人那裏勾取魂魄。
倘若神偶還浸染著邪祟,那此人便會生病,輕則患上風寒,重則患上不治之症。
想來王禮智對其他官員實行的應當也是與加害宋弇一樣的法子。
謝止礿趁老婦人分神之際,越過門檻,一腳踏入祠堂,寬慰道:“我會救您出去的。”
老婦人閉上眼,頹然地坐在祠堂的地上,雙手捂著眼睛嗚嗚地哭:“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來不及咯,來不及咯。你被他騙進來,就出不去咯。”
刹那間,祠堂大門合上。
關門的那刻刮進一股陰涼詭異的風,而那陣風將靈牌旁的蠟燭全部熄滅。
方才亮如白晝的祠堂如今一片漆黑。諾大的空間隻餘蠟燭熄滅後的嗆鼻煙味。
清冷的月光投進來,祠堂裏一片幽藍靜謐。
那老婦人的魂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止礿頭上冒出冷汗,左手緊緊捏著引魂劍,右手伸向黃符,閉眼聽著四周聲響。
隻聽那祠堂鋪設的地磚上傳來“噠噠”、“噠噠”的聲音,好似有人墊著腳走路,隻是那走路聲停至謝止礿背後便不動了。
陰氣如幽媚女人的手撫在他的脖間,連帶出一路的雞皮疙瘩。
王禮智第一反應便是往外衝,隻是那方向卻是祠堂。
惡向膽邊生,他第一反應不是逃命,而是想直接讓裏麵的東西殺掉宋弇。
隻是他早就陷入了自己鋪設的天羅地網裏。
這些竹竿與草木灰構成了陣法,王禮智的腳一沾上便被困在原地無法動彈。這陣法是宋弇以滅靈為陣眼,以竹竿為界限擺出的,尋常人根本無法掙脫。
擺這陣法也是為了試一試,這王禮智到底有無靈力。
“你別想著逃跑。即使你費勁心思逃出來,你的魂魄在一碰到陣法邊界時,也會被吞噬殆盡。”宋弇看著王禮智垂死掙紮的模樣,嘲弄道。
吞食了無數惡靈的殺魂劍有著最凶殘霸道的個性,劍身也似附和著宋弇的話,嗡嗡地響著。
王禮智臉色慘白,咬著牙道:“我什麽也沒有做,你憑什麽這麽對我。你是王爺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嗎?”
宋弇聽到這話,忍不住發笑:“人人都怕鬼,卻不知鬼本就是人的魂魄所變。你可知邪祟惡鬼如何誕生?便是那些喪盡天良,罔顧人倫,為非作歹,被欲望所蒙蔽之人死後魂魄所化。”
宋弇似是歎了口氣:“如果好人能化為厲鬼,那迫害他的人為何能繼續逍遙法外?好人的魂魄是根本成不了邪祟的。”
“這,這與我又有何幹係。”
“滅靈這嗡嗡聲是在說,你的魂魄很好吃。”
王禮智腦袋“嗡”地炸開,鬼哭狼嚎地扒拉著地上鋪設的草木灰。這草木灰卻是像被火烤過,生生燙掉一層他手上的皮,粉色的嫩肉露出,十指汩汩流出血來。
王禮智慌得就快要昏厥,一陣騷味傳來,竟是嚇尿了褲子。
家仆們聽到動靜皆慌忙跑了過來,看見這駭人場景竟無一人敢上前。
“老,老爺——!”王禮智妻子那尖利又似作秀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要看他被活活弄死嗎?!”
眾家仆拿著鋤頭釘耙,擺出攻擊姿態。
“誰敢攔我?!”宋弇大喝,氣勢如虹,這一吼便將家仆們又屏退三分。
“夫人,這,這人是修道的啊!”
“廢物,廢物。那還不快去報官?!”
“不準報官!”王禮智做賊心虛得很,哪還敢讓官兵到家裏來。此刻命垂一線,他反倒鎮定了下來,喘著氣道:“懿王殿下,您的同伴可還困在祠堂裏呢。”
懿王,是那個新封益州的懿王?!
那這官還有什麽好報的。
王夫人一下便斂了氣焰,倏地跌坐在陣法外,頭上的孝帽也如她的精神氣一樣,“啪嗒”墜地。
宋弇看這王禮智確實毫無靈力的模樣,冷笑道:“你覺得,謝似道的徒弟會怕你玩偶似的神偶嗎?”
他將劍尖抵著王禮智的脖子,冷酷無情道:“說,誰給你的神偶,又是誰告訴你的牽引嫁接之術。”
與此同時,一道疾風帶著陰寒的鬼氣與謝止礿的臉頰擦肩而過。
謝止礿偏身一躲,右手拇指擦過魂歸,當即牽連出一串血珠。
黃紙為底,鮮血為圖。
一聲虎嘯橫空出世,黃符召喚出的老虎對著那邪祟狠狠一撲。
謝止礿迅速掏出火符,祠堂被他手上的光源照亮一角,接著火符飛出,那些牌位邊的白燭便又“噌”地冒出火光。
視野再次恢複,謝止礿終於看清那攻擊物的模樣。
那是一個足有小腿高的傀儡娃娃。
隻見它臉蛋塗得慘白,眼珠用炭塗黑,臉頰以朱砂做紅暈,本就是詭異至極的長相,卻被製作者又壞心眼地用炭筆畫了個陰森笑容。
做一個神偶沒有多難。紮捆稻草,剪個紙人,附上自己的靈,便能將他們點活。
有些人將厭惡之人的生辰八字寫於稻草人上,並以細針刺之,這便是民間最簡陋的神偶。至於那些在廟裏、道觀裏擺著的神偶,則是紀念意義大於實用意義。
但這堪比殺人刺客的神偶,全身關節靈活,手腳異於常人的靈敏。除了師父所說的薛家,他再也想不到誰能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技藝。
那傀儡娃娃右手持著匕首,“倏地”便直擊謝止礿的麵門,他向下一躲,猛虎便大張著嘴將這娃娃一口吞肚。
“撕拉——”
這猛虎畢竟是紙糊的,傀儡娃娃竟用匕首將猛虎開膛破肚,她敏捷地鑽了出來,然後對著謝止礿又是一頓猛刺。
謝止礿左右閃躲,連連後退,腳卻突然踩著個凸起的地磚。
“?”
隻聽機關“哢噠”一聲,傳出石板遷移的聲音。
謝止礿腳下陡然一空,身體便後仰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