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七八歲的孩子,多少已經記事,可這思棣卻如剛會說話的小孩,隻會些簡單的詞語,諸如父親母親,吃飯,喝水。

其餘事情一問三不知。

謝止礿隻得當身後多了個尾巴,其餘事情還是得自己打聽。

好在蘭芳寺住持多少還是給了些朱家的信息。

這朱家老爺在本地縣衙當縣尉,為人老實,從不收受賄賂卻也不敢冒進,大抵上是個一板一眼的人。

不過兒子運比較差,生了五個女兒後好不容易得了朱思棣這一個兒子,兒子卻在七歲那年生病夭折了。

朱夫人在獨子夭折後很快便又懷上了一胎,隻可惜這一胎又是個女兒。

謝止礿覺得潮陽縣百姓們對“老實”這詞兒可能有些誤解,真正老實的人在連生幾個女兒不得男胎後就該放棄,哪裏會像朱家老爺這樣生了一胎又一胎。

正當他這麽想著,就見老和尚雙手合十,微笑道:“昨日,朱縣尉前來蘭芳寺找貧僧求助,似乎是其小女兒偶感風寒,看了幾個大夫卻不見好,成日裏看上去迷迷糊糊。貧僧給他開了些固魂的方子,但隻可治標,並不治本。還是需謝施主親自為其女固魂。”

陽光透過雕花窗框灑落進來,照得老和尚額頭反光發亮。

謝止礿看老和尚的笑容在午後日光下帶了些神秘,不確定道:“大師您的意思是……讓我借著給他小女兒看病的名義,打探一下朱家?”

老和尚但笑不語,隨即打發道:“阿彌陀佛,各位施主若是沒有其餘事情,還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謝止礿:“……”

嬰幼兒的魂魄比成年人脆弱,時常會遊離至體外,外在表現出來便是發熱惡寒。隻是尋常草藥便可以治療溫病,等到要求神拜佛的時候病症一般是較為嚴重了。

孩童一旦燒起來,容易落下病根,例如燒壞腦殼後變得癡傻。就算不為著師父的魂魄,謝止礿心上也有些擔憂,便打算出了寺廟就立刻動身前往朱家。

謝止礿與薛蘊之皆在門外哄著思棣講話。宋弇瞥了一眼嘰嘰喳喳講個不停的二人,便轉過身對著依舊擺著一副和藹表情的老和尚道:“大師,我有些事情想要問您。”

“王爺請講。”

“大師是如何算得我們今日會出現在蘭芳寺,又是如何知曉朱縣尉家獨子身上藏有我師父的一魄?”

“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泄露。”

“那我再換一種問法。大師覺得我們這一路,總是如此之巧遇上師父散落至各處的魂魄,是冥冥之中師父在幫我們,還是……有人刻意為之呢?”

老和尚略微收斂笑意,嘴上雖噙著笑,眼睛裏已沒有表情。這是一種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有些悲憫的超脫凡俗的苦笑。

“王爺可信緣?若此有則彼有,若此滅則彼滅。有因必有果,凡果必有因。世間參破天機者甚少言語,謝國師亦如是。隻因萬物皆有定數,非凡人所能傾覆。”

宋弇眯起眼睛,乖張道:“我不信緣,亦不信命。大師這麽說,便是有人刻意而為之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佛珠掛於手上,又鞠了個躬後便回了房。禪房熏爐上的線香燃盡,隻餘一縷青煙。

謝止礿看著宋弇從門外進來,瞪大著眼傻呆呆問道:“你方才向住持問了些什麽?”

“沒問出什麽,這幫禿驢最愛打啞謎,煩得很。問什麽皆用天機不可泄露含糊過去。”宋弇不耐道。

謝止礿想了想:“可能住持與師父差不多德行,遇到瞎蒙瞎猜的地方便以‘天機不可泄露’或者‘你自個兒悟去罷’搪塞,實際自個兒也不知曉。”

薛蘊之頗無語:“你們怎將謝國師說得一文不值,他在我們這些別個流派的神魂師裏還是十分有威望的。”

謝止礿反駁:“可說起靈啊、魂啊到底是什麽,他也根本答不上來。比其和尚人人都是謎語人,師父的學說好似更加混沌。”

宋弇附和道:“你們不過是遠香近臭,被老神棍忽悠瘸了。”

薛蘊之極力維護自個兒偶像:“你們!你們才是因長久呆一塊兒,不知謝國師的厲害。天才便是不用知曉什麽來龍去脈,僅憑天賦就能叱詫風雲。”

謝止礿與宋弇一臉不信,實在無法將天才與印象中的老頭聯係起來。

亡者的魂魄不可在陽光下行走,隻能隱於陰影或黑暗之中。

薛蘊之這個神偶師此刻便派上了用場。

他用黏土隨便捏了個巴掌大的傀儡娃娃,腦袋大,身子短小,四肢用鐵絲串起,看著可愛又靈活。

不過當他還想發揮自個兒獨特詭異的審美,正舉著毛筆描摹畫眼時,被謝止礿與宋弇耳提麵命著隻要畫簡單些。

因此薛蘊之隻畫了個黃豆大小的眼睛,和張成圓形的嘴巴。

謝止礿評價道:“這麽看著還挺可愛的。”

朱思棣顯然也很喜歡這個黏土身。薛蘊之將他的魂引進神偶後他便撒丫子在路上狂奔起來。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曬著太陽,思棣高興地連蹦帶跳,不複方才鬼氣森森又怯懦膽小的模樣。

三人緊跟著僅有一隻手大的思棣,薛蘊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扶著牆狂喘:“到底是貓狗都嫌的年紀,精力無限。”

謝止礿誠懇道:“我先前以為你腎有虧損是裝的,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薛蘊之:“我本來就未誆你啊!唉,我算是被你師父給害慘了。可憐我正當青年,卻落下這麽個縱欲過度的毛——”

“什麽叫縱欲過度呀?”一個頭上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女孩睜大著雙眼看著他們,手裏還捏著一根皮筋。

“妹……妹。”思棣不知何時爬到了謝止礿的肩上,卻又隱在他頭發裏,輕輕在他耳邊附聲道。

原來二人胡亂開著玩笑時,竟已到了朱家。

朱家院門大敞,庭院看著不大,卻種著三棵巨大的石榴樹,石榴樹上長滿紅色的石榴果,紅澄澄的似娃娃笑臉。

大梁百姓們都很喜歡在庭院裏種植些石榴樹,因石榴不僅造型好看,結出的果子看著喜慶,在風水上又有招財和人丁興旺的意思。

石榴樹底下還圍著四個在跳皮筋的女孩子,算上門外的這位,這五個應當便是朱思棣的姐姐們。

這群女孩子高矮不一,卻皆偏瘦弱。隻穿著普通棉布衣裳,有些還破了洞,拿深淺不一的布縫著,袖口衣角也皆沾著塵土。

謝止礿被門外女孩天真懵懂的眼神盯得發毛,趕緊將宋弇推到她麵前,壓低聲音道:“你來,你來解釋。”

宋弇麵無表情道:“縱欲過度便是,你放任自己跳皮筋跳三天三夜,最後累死了。懂了嗎?”

宋弇身上殺戮氣息太重,孩童又對神魂一類較為敏銳。本來尋常孩童看到他就會怕上幾分,再加上他這麽嚇唬,這紮著羊角辮的女孩便立刻嘴角下撇,淚如雨下,哇哇地便哭了起來。

院落裏的那幾個女孩倏地做鳥獸奔逃狀,皆阿爹阿爹地喊著。

“姑娘家的吵吵嚷嚷,像什麽樣子!”

瘦小幹癟的男人邊罵邊走出來,待看見謝止礿等人後竟嚇了一跳,趕緊將女孩往自個兒身後拉扯。隨後眼睛往這三人身上轉了一圈,狐疑道:“三位,有何貴幹?”

“實不相瞞,在下是一名道士,因蘭芳寺住持說朱縣尉家的小女兒高燒不退,故拜托我過來看看。敢問朱大人在家嗎?”

謝止礿說這話時一直在觀察這瘦小幹癟的男人。男人在聽到道士二詞時明顯眼神晃了晃,接著便一直繃著張臉,直到聽到蘭芳寺住持後才似略微放下了些心。

“我便是朱文。隻是三位突然到訪,又打著住持的名號,著實有些可疑。不知三位可有什麽信物?”

朱文果真是謹小慎微的性格,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竟還要求出示物件。

謝止礿隻得搬出謝似道那套唬人的東西:“您愛女是否已低燒多日,且神智模糊似有夢囈?這皆是孩提神魂不穩的緣故。住持給您開的方子隻可治標,並不治本。您備好香爐、豆腐等物件,讓我替您女兒固魂,燒便立馬可退。您放心,若是沒用,我不會收您任何銀兩。”

朱文勉強應了應,剛將謝礿迎進門,目光便又投向謝止礿身後二人。

“這二人又是?”

“噢,這二位皆是我師弟。我們三皆是下來曆練的,他們隻是給我搭把手。”

朱文抿了抿嘴,似有些不悅,但最終也未說什麽,抬手便將他們也引進後院。

他的幾個女兒也如小鴨般跟在他身後,隻是無一人敢離他很近。

謝止礿一踏進後院,便覺著陰風陣陣。那股寒涼之氣皆來自於內院種的另一棵石榴樹。

“朱大人,我看你好像特別喜歡石榴樹,內院隻種了一棵麽?”謝止礿好奇問道。

朱文飛速瞥了石榴樹一眼,應道:“是的。”

“三棵石榴樹具有斂財旺人氣的功效,一棵石榴樹可是大煞,呈‘困’局。在下建議——”

“不,道長多慮了。鄙人有請專門的風水先生看過,他說我這庭院就該這麽擺。好了,我們到了。”

朱文推開最東邊的那間屋子,腳剛跨進去,五個女兒們便也都踮著腳想要進去。

“你們都給我呆外麵!”朱文語氣嚴厲,嚇得女兒們噤若寒蟬。他說完便清了清嗓,換了較為平和的語調對著謝止礿等人道:“道長,請。”

這東邊屋子比起外麵,環境布置算好上許多。中間掛有嬰戲圖,是一男一女兩個稚子在梅花鬆葉下逗貓戲耍,瞧著頗有童趣。

“阿梅,有三個道長說要替香鈴固魂,你把她抱出來吧。”

朱文話說完不久,一個低眉順眼的婦人便將一個周歲大小的稚子抱了出來。婦人看著也是麵黃肌瘦,身上衣服都已洗得發白。

而她懷裏抱著的小孩,雙目闔著,臉頰圓潤,卻是一身繡著祥雲紋路的錦衣。若不是發著燒,應當會看著更健氣。

一看到香鈴出來,朱文一直板著的麵孔終於露出笑意。

他接過香鈴,慈愛地摸了摸,對著謝止礿講話時笑容都還未來得及收回:“道長,這便是我的小女兒香鈴。香鈴早慧,剛周歲便可說出整句話。人人都說慧極必傷,她是不是因為太聰明了,才會神魂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