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台聳碧岑,一徑入湖心。

不雨山前潤,吳雲水自陰。

清晨一縷日光斜斜灑下,包裹著清新露水投射至池塘上方。長長石階兩側,樹木鬱鬱蔥蔥。

過往行人揣著香燭和銅錢,步履匆匆。

蘭芳寺拱形門外的煙波浩渺之處站著兩位氣質迥異的男子,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黑衣男子氣質雍容華貴,錦袍用銀線繡著蓮花紋樣,腰帶中間鑲著水頭極好的碧玉,旁邊是金線鋪就的祥雲紋路。

他長發隨意拿玉簪紮起,露出深邃眼眶和鼻梁,瞧著並非大梁傳統漢人的長相。

他倚在荷花池的梧桐樹邊,抱著一柄長劍,眼睫微垂,周身寒氣凝結,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

而旁邊那位男子卻如萬裏晴空,氣質隨和,如沐春風。雖穿著白色棉袍,卻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池邊石凳上,身體往下探,右手亦閑不住地拍打著池邊的荷葉,驚得底下肥碩錦鯉四處逃竄。

“這錦鯉看著比天機觀池子裏的要肥厚不少。”謝止礿又拿了根樹枝鼓搗。

宋弇瞥他一眼:“因為這裏喜愛拿木棍撩閑趕魚的人少罷。”

謝止礿訕訕收回手,就見薛蘊之提著下擺跨過門檻,語氣欣喜:“有了有了,我方才去看了一下,那榕樹確實在那大雄寶殿的前方。”

謝止礿高興道:“那我們要如何掩人耳目地砍下那樹枝?”

薛蘊之緘默片刻,道:“白日裏進獻香火的人接連不斷,大概是得等晚上,夜深人靜時刻悄悄潛入。”

這蘭芳寺確實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不似天機觀常年門可羅雀。

因著天機觀隻供皇親貴戚參拜,又位於深山老林,往常除了山禽猛獸,甚少看到人影。

那隻得晚上的時候再想辦法砍這榕樹樹枝了。

“那粉桃餅呢,看到有哪裏賣麽?”謝止礿還心心念念著那粉桃餅。

反正來都來了,不如買兩個嚐嚐。

“隨我來,在那伽藍殿往藏經閣的方向,就那溪邊有僧人賣包好的粉桃餅。可得快點去,我看到一群人圍著買呢。”

薛蘊之趕緊馬不停蹄地領了二人前去。

去往伽藍殿方向正會經過大雄寶殿。

蘭芳寺不愧為潮陽縣的第一大縣,大雄寶殿修得宏偉壯觀,富麗堂皇。

前方鼎爐足有二人高,上麵插滿供奉的香燭,銅錢堆得高高的如同一座小山。

不過最為顯眼的還是那棵榕樹,遮天蔽日,獨木成林,竟是與後麵的大雄寶殿差不多大了。上麵掛滿了紅色的布條,風一吹,布條便隨著樹枝飄**。

謝止礿駐足觀賞,又伸出手將一紅色布條翻過來看了看。

——願佛祖保佑,讓我夫人成功誕下男嬰。

“阿彌陀佛,各位施主,可有什麽心願想要實現?”一老和尚披著袈裟,雙手合掌,看著慈眉善目。

薛蘊之笑著道:“這位大師,我們——”

謝止礿:“我們不信佛,信道的。”

宋弇:“願望掛於樹上就能靈驗,那世間還會有餓死凍死之人麽?”

薛蘊之:“……”

薛蘊之瞳孔大震,這倆祖宗怎麽說話一個比一個嚇人。

老和尚到底日日誦經,常伴青燈古佛,修養極好,八風不動依舊微笑道:“不管信奉什麽,隻要施主踏入蘭芳寺,誠心禱告,佛祖定會聽見各位施主心願的。”

謝止礿想到接下來要砍這棵樹的幾根樹枝,心下有些歉疚,於是給了老和尚幾文錢,買了三張紅布條。待老和尚走遠後道:“不管靈不靈,先寫幾個字上去吧。”

薛蘊之抓耳撓腮:“我得寫幾句好話,讓榕樹莫生氣,讓我們順利砍下枝丫。”

謝止礿說:“那我便寫成功收集完師父的魂魄,讓他老人家重返世間。”

宋弇拎著筆沉默不語。

謝止礿將腦袋湊過去:“你寫的什麽?”

宋弇將紅布背於身後,麵無表情道:“什麽也沒有。”

“給我看看!”謝止礿飛速繞至他身後,倆人就著根紅布開始拉扯。

謝止礿看準時機,對著宋弇臉蛋就是吧唧一口。然後趁宋弇怔愣分神之時,一把奪過他手上紅布。

“你們,佛門清淨之地,成何體統!”孤家寡人的薛蘊之顫巍巍地指著兩人。

謝止礿將紅布左翻右看,失望道:“誒,怎麽真的什麽都沒寫。”

宋弇擦去臉頰上的口水,神色如常道:“我早與你說了,本來就什麽都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給我看?”謝止礿瞪著眼看他,隨後意識到什麽,咬牙道,“你早知我會用這招,狡猾如斯!”

薛蘊之沒眼看這兩人,翻著白眼將自個兒紅布掛於枝幹上。

三人掛完紅布,便打鬧著前往賣粉桃餅的地方。溪邊果真排滿了長長的隊伍,蜿蜒猶如一條長蛇。

更為奇怪的是,隊伍裏大多都是女子,且大部分都大著肚子。

謝止礿偷偷拉過薛蘊之問道:“這粉桃餅不是說就是祭祀用的麽,怎麽皆是懷孕婦人在排隊?”

薛蘊之也小聲道:“我也是聽人說的粉桃餅,並未親眼見過。”

謝止礿立刻露出鄙夷的神情:“那你就誆我好吃。就我經驗,這些祭祀用的東西沒一樣會是好吃的。”

宋弇也適時補充道:“別是什麽助孕或者穩胎物品吧。”

薛蘊之:“……”

不過宋弇這嘴確實半開光過,謝止礿排隊間就偷偷聽著前方婦人在那邊討論粉桃餅對生育有何作用。

一位看著稍微年輕的婦人道:“說是將這粉桃餅擱於祖宗牌位前,就能保佑得男胎,是不是真的呀?”

“嗐,不管是不是,總得嚐試嘛。我這都懷第三個了,前兩個都是女娃娃,這第三個要還是女胎,我家老爺非得把我罵死,說我令祖上無光。”那看著年長一些的婦人耷拉著肩膀回道。

排於前方的婦人轉過頭來,眉飛色舞道:“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與你們說,你們行那事之前,就要多吃些綠葉的瓜果蔬菜,還有菌類,大豆什麽的。我當時懷我家老二前就吃的這些。而且我家老大是女娃,老二是男娃,我明顯覺著懷男娃時這肚子要大些,臉上疙瘩也多。”

其餘兩位立刻便說自己這胎似乎與前麵不同,像是男胎,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宋弇毫不掩飾臉上嫌棄神色,問薛蘊之:“這地方是什麽奇怪風氣,每個人怎麽都憋著股勁生男胎。”

薛蘊之道:“潮陽縣確實家家戶戶都得有個男胎,街坊鄰居攀比成風,若是沒男孩,定是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他說完便去看謝止礿,這祖宗果然橫跨一步,看著像是想跳出來說些什麽話。

他一把拉住謝止礿,卻還是晚了一步,就聽謝止礿對著這群婦人道:“恕在下多嘴幾句,若是人人都想生男孩,那這些男孩長大成人之後如何討得著老婆呢?”

前方排著的這群人立刻齊刷刷地看向他,隻聽其中一人道:“你個外鄉人不懂我們規矩,瞎說八道些什麽。我們潮陽縣人傑地靈,乃富饒之鄉。隨便娶一外鄉女子還不容易?”

謝止礿忍不住道:“恕我直言,倘若我有女兒,即使窮到討飯也是不願意將她嫁與你們這裏人的。”

“你說什麽?!”人群立刻炸成一鍋,七嘴八舌起來。

“此話不錯,想來也沒有幾個黑心父母願意看著自個兒女兒跟個母豬似的,一窩接著一窩生,生到有男孩為止。”宋弇踏出一步,淩冽氣質屏退四周。

“你們懂什麽!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又無法進祠堂,又無法繼承家業。”隊伍裏一男子喊道。

“奇了怪了,進祠堂與繼承家業都是人定的,憑什麽男子可以,女子就不可以了?大梁別處都有倒插門之說,怎麽到你們潮陽縣就是板上釘釘不可撼動的規矩了?”

謝止礿一旦問出這些話,便是真的不解。但在旁人耳朵裏忒像故意搗亂抬杠。

眾人立即麵紅耳赤爭論起來,方才一片安靜祥和的古廟變得人聲鼎沸,佛祖見了都要被吵得逃之夭夭。

薛蘊之頂著雙方唾沫,在兩隊之間做著和事佬。

好不容易隊伍排到他們,排於他們前的那人立刻豪氣衝天,大手一揮將所有粉桃餅統統買下。買完後還憤怒地瞪他們一眼,好似在說:該,一個都不給你們留。

謝止礿:“……”

早知就閉上嘴了。

薛蘊之叉著腰,累得半死,對二人拱手道:“二位說的在理,但這是人家地盤,咱們乖乖夾著尾巴不好嗎?做什麽要惹人不快。”

謝止礿撇了撇嘴:“薛公子,對不住,我不太懂人情世故,你下次攔著點我吧。”

宋弇冷哼:“我想說什麽便說什麽,誰敢攔我?”

得,一個不知道在惹人不快,一個故意惹人不快。

薛蘊之搓了搓臉,隻覺自己雖兩年未與人交誼,卻也不似這二位如此口無遮攔。

宋弇不知是諷刺還是正經道:“薛大管家,往後就派你與人外交吧,我倆就閉嘴做打手可好?”

“豈敢豈敢,怎可勞煩王爺做打手。”

“三位施主,”賣粉桃餅的年輕僧人收了攤,又遞過來一個拿油紙包裹的粉桃餅道,“貧僧這裏還有一個,就贈於你們吧。”

“這怎可以,多少錢,我給你。”謝止礿說著便掏出銅錢來。

年輕僧人彎腰,雙手合十道:“貧僧觀諸位施主有慧根,故將此粉桃餅贈與各位。且住持等待各位已久,特邀請諸位往禪房一敘。”

三人互看一眼,這是還未實施計劃,便已被抓了個正著?

年輕僧人在前方帶路,他們跟著他繞過一處曲徑通幽之處,又穿過旁邊種植著花草的回型木廊,終於抵達目的地。

住持所在禪房雖挺寬敞,但陳設較為簡陋,牆上掛著“靜”字畫,屋內點著焚香。

“咚咚咚……”

跪於明黃蒲團上的住持敲著木魚,聽聞身後人的動靜,便站了起來,轉過身對著三人雙手合十道:“三位施主,又見麵了。”

原來在榕樹下的那位老和尚正是蘭芳寺的住持。

薛蘊之不知這老和尚慢吞吞的講話要講到何時,分神間卻見謝止礿背後魂瓶大亮:“咦,謝止礿,你背後的魂瓶亮了。”

謝止礿翻過來看:“嗯?還真的。”

老和尚微微一笑:“貧僧找三位來,正是為了此事。”說完他身後便走出來一個七八歲小男孩的魂魄,上麵黑氣縈繞,似是被邪祟侵擾的怨魂。

謝止礿:“師父的殘魂似乎在這小孩身上……”

“正是如此。這位小施主名叫朱思棣。謝國師的一魄就在他身上,還未淨化。”

“您是一方大廟的住持,淨化超度應當很擅長吧,為何要等我們前來?”宋弇問道。

老和尚緩緩解釋道:“因思棣需要人親自去他家主宅完成他心願後,方可超度魂靈。貧僧為蘭芳寺住持,不好隨意走動。我算得今日謝國師的徒弟們應當會來此處,由你們親自超度定是最好的選擇。”

“我知各位施主正在尋求榕樹枝,事成之後貧僧自當雙手奉上。”

謝止礿眨眨眼,竟然還有這種好事,既能收回師父殘魄,又能獲得百年榕樹枝,於是當即應下來。

然後他蹲下來,笑盈盈問道:“你幾歲了,可有什麽心願?”

思棣黑漆漆的眼神不見任何光彩,隻是木楞楞地說:“保……保護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