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敲鑼打鼓聲,滿目是刺眼的紅。

謝止礿摸著疼痛欲裂的頭,依稀記得方才硬生生將宋弇那一劍攔截後,幻境便猝然崩塌,接著便是那聲拖拉著聲音的叫喊。

說了什麽來著?

對,吉時已到。

謝止礿陡然清醒,一把扯下頭上的蓋頭,打量著這四四方方的狹窄空間。紅色幔帳紮於蓋頂,座椅上羅列著繡著“囍”字,串著金穗流蘇的方型靠墊。

得了,這婚還是得結。

謝止礿掀開右邊轎簾,一隻鼠頭就這麽直愣愣地盯著他。黑色空洞的眼珠如芝麻鑲嵌在錐子般的臉上,兩頰塗得紅紅的,活似個喜蛋。

他被這看似喜慶實則詭異的鼠頭嚇了一跳,趕緊將轎簾放下來,眼不見為淨。

這時,左邊窗沿傳來了“咚咚”的聲響。謝止礿做好看見另一隻鼠頭的準備,眯著眼掀開簾子,卻驚喜地看到沈莘憨厚老實的麵孔。

沈莘道:“謝公子?”

謝止礿發覺自個兒有些識別唇語的本事,在這鑼鼓聲天裏竟還能讀懂沈莘在說些什麽。

隻見沈莘不好意思地笑道:“謝公子,你這姑娘打扮真好看,我一開始都沒認出來。”

“……”謝止礿突然又不想要這識別唇語的本事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這四周白茫茫一片,似走在濃霧中,根本分辨不出身處何方又要去往何處。

轎子旁站著直立行走的老鼠們。有些穿著紅色馬褂,不是吹著嗩呐便是敲著鼓。還有些健壯點的則挑著些作為嫁妝的臘肉鹹魚,好不熱鬧。

謝止礿清了清嗓子,朝沈莘嘰裏呱啦地念叨了一通,看到對方迷茫的雙眼便知這識別唇語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於是他抓著沈莘的胳膊,正想用靈力告訴他,對方卻臉蛋一紅,燙著似的躲了躲。

“?”謝止礿用眼神表示疑惑。

就見這沈莘害羞道:“謝公子你莫見怪,我剛下意識以為是個姑娘抓著我的手,怪害臊的。”

“……”謝止礿都不知這呆瓜是膽小還是膽大,處於如此危機時刻心思還能往這方麵亂拐。於是將繡有鴛鴦的紅手帕遞給他,二人各牽著手帕一頭便開始對話。

謝止礿問道:“宋弇呢?”

“我不知道,我醒過來便站在我姐姐的轎子旁。”

“那你應當是你姐姐的陪嫁吧。”

“……第一次聽說姐姐出嫁,弟弟做陪嫁的。”

其實謝止礿隻是開了個玩笑。宋弇生為殺魂師,戾氣太重,估計被這巨鼠直接驅逐出了幻境。

血緣相近的人本就魂魄相近。而沈莘作為沈氏的親弟弟,被巨鼠誤拉進來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我與你姐姐,還有出嫁的人麽?”

“有,還有馬賊的兩個小妾。”

謝止礿沉默半晌,問道:“那倆小妾昏迷了多久?”

“聽府上下人說,已昏迷十天有餘。”沈莘也知道魂靈過了七天便再無法回到原體,於是哭喪著說,“謝公子,我姐姐昏迷還未滿七天,一定有辦法逃出的對吧。”

謝止礿點點頭,寬慰道:“你姐姐無論如何下場都會比我們好的。我們是肉身與魂魄共同進的幻境,若是死在這裏,連個屍身都撈不著。”

沈莘聽了他的安慰,臉色更加白上幾分。

謝止礿並無心思顧及沈莘莫名其妙便難看了的臉色。隻是盤算著該如何脫離幻境,再這麽拖下去隻怕凶多吉少。

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看能否快速找到沈氏轎子,再讓沈莘拉著沈氏的手,以自己魂魄未引,強行送二人出去罷。

謝止礿心中默默定好計劃,正準備掀開轎簾大幹一場,轎子卻突然來了個急停。謝止礿一時沒坐穩,“噗通”一聲,便以臉朝地的姿勢摔了出去。

旁邊兩隻老鼠立刻將蓋頭重新給謝止礿蓋上,兩隻毛茸茸的爪子搭著他的手,把他弄得身上與心裏皆毛毛的。

透過頭蓋的縫隙,他能窺見自己腳上這雙紅色繡花鞋,正一步一步地踏著青石台階,也不知會被人引向哪裏。

謝止礿長歎氣,心裏第一個念頭卻是這原本婚服的姑娘腳碼得多大,才能讓成年男子都穿得下這雙鞋。

他被人攙扶著,看著路麵奇怪的紋路,心中的懷疑越來越重。

如果真的是尋常娶親,進的應當是座宅院,再不濟也該是間屋子。如今耳邊卻是呼呼的風聲,且這微涼的風聞起來清新舒爽,還有著鬆柏的清香。

這是高處才有的景象。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停了下來,謝止礿頭頂的蓋頭被人掀開,眼睛陡然一亮,眼下的情景卻讓他四肢發涼。

底下站立著密密麻麻的鼠群,相貌皆像同個模具脫出的,正一臉麻木地抬頭看著他們。沈莘這傻小子立於一群老鼠中間,顯得鶴立雞群。

而這層層台階鋪就的圓形石板平台上,褚石畫作的線條七歪八扭,構成了一個鮮紅的“祭”字。

謝止礿站於祭壇正南,望著中間鮮紅案桌上擺放著的鹹魚臘肉與三支高香,終於明白為何這婚禮要有四人的生魂參與。

這哪是什麽正經嫁人,這分明是活祭!

是了,老鼠嫁女的結局向來都是要嫁與貓,而老鼠在這典故中往往也指代被驅趕的邪祟。

謝止礿隻覺荒唐,老鼠對上貓本身便處於弱勢,竟妄想靠嫁女來獲得族人一時的安穩。

這故事本身便是個死局。

隻是,這陣法的設置有些熟悉,有些像謝似道所藏的某本禁書裏的方式……

謝止礿皺著眉,卻想不起是哪本書。

沈氏與其餘兩名小妾也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再站立不住,軟攤在地,抽抽涕涕地哭著。

巨鼠站於祭壇最下方,看著台上的四個人,露出陰險的笑容,然後拎起火把,點燃祭壇下鋪設的木柴。

“轟!”祭壇一周燃起明黃色火焰,竟是要將這上方的四個人活生生燒死。

底下鼠群發出嘹亮地吱吱聲。

“阿姐——!”沈莘怒吼,此時也顧不得害怕,發了瘋似的將攔路的老鼠推開。他眼睛漲得通紅,不管不顧地朝著火堆猛衝。

“阿莘!”沈氏無聲痛哭,頭發與衣衫皆變得亂糟糟的,妝也被淚水和火光烤化,顯得狼狽不堪。

二人隔著火牆相望,淚眼汪汪。

天色初蒙,宋弇站於商業街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懷抱,仿佛那人的體溫還殘留在身上。

他又鑽進那窄巷,盡頭之處卻變成一堵石牆。石牆上用粗糙工筆畫著與馬縣令家那幅畫卷相同的老鼠嫁女圖。隻是單憑他一人根本沒法再鑽進那幻境。

謝止礿體質純陰,習的又是招魂固魂之術,有些亡魂甚至會將他認成同類。而他宋弇滿身戾氣,手上又沾滿殺魂的印記,被排斥在外是再正常不過的。

可他偏不信命。

宋弇拎起滅靈,琥珀色的眼睛燃著怒火,眼白處皆是紅色的血絲。他渾身顫抖,骨頭“咯咯咯”地響著,蒼白的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暴起。

如果有通靈的人在場,定會發現他渾身黑氣,好似被惡魂附身。

滅靈的火變成了地獄紅色,他知道自己已在失控的邊緣,可他忍受不住。

這幻境不讓我進,很好。那我便撕爛它,將謝止礿直接拽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的公道還沒向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討要,怎麽可以讓他就死在裏麵。

宋弇唇角咬出鮮血,拿著滅靈便對這石牆狠狠劈下。

“沈莘!咳,你快抓著你姐姐的手!”黑煙滾滾,謝止礿在祭壇上猛咳,他將包裹著魂瓶的行囊轉於胸膛處,靠血肉之軀隔絕火焰。

沈莘顧不上火焰焚燒皮膚後產生的痛感,用力蹬著拽著他小腿的老鼠。他咬著牙摳著石板,想著便是燒斷條胳膊或腿,也得救著自己的姐姐。

沈氏平日裏看到隻青蟲都能驚慌失措,此時也不知從哪裏爆發出驚人的勇氣。她先是脫下鞋子,用鞋底拍打著群鼠的頭,後來鞋底都被拍爛了,便直接上嘴咬。

這火勢越燒越大,群鼠似也怕了這群不要命的,不敢再上前。沈莘終於爬上祭壇,臉被火熏成了碳。他在地上隨意滾了滾,撲滅身上火苗後便拉著沈氏的手。

謝止礿見二人已拉好手,從行囊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後在手心輕輕一劃。

血珠自手心如珠子般滴落,卻未掉至地上,轉而在空中慢慢升起,匯成了三顆大的血珠和七顆小的血珠。

“三魂七魄,聽吾之令……”

“公……公子!不,大人!大人!”馬縣令那兩小妾也從兩個方向趕過來,聽到謝止礿似有辦法將沈氏姐弟帶離這裏,當即撲過來,拽著他的褲腿哀嚎道,“也救救我們吧,我們不想死在這裏啊,大人!”

謝止礿看著自己的心頭血掉落至地上被火舌卷了個一幹二淨,心疼地說:“不是我不願意幫,隻是你們的魂魄脫離肉體超過七天,已經回天乏術了。”

“什麽……”那倆小妾聽到這一噩耗,甚至嚇得忘記了哭泣。

天空變得晦暗無比,一道閃電當空劈下,閃了閃,驚雷便從耳邊炸開。

如瀑的大雨從天上傾倒,老鼠們嚇得四處逃竄。

謝止礿再次召喚出七顆血珠,閃電或明或暗間,他抖著慘白的唇念道:“三魂七魄,聽吾之令,以吾魂為引,築其陰陽往返之橋,回!”

然後那七顆血珠便匯聚成光圈,將沈氏姐弟攏在一起,眨眼間便送離這裏。

祭壇的火已滅,謝止礿渾身濕透,半跪在地上,懷裏依舊緊緊抱著那魂瓶。雷聲轟隆轟隆地響,四周一會兒明亮一會兒又晦暗。

他已沒力氣將自己送離這裏。

可他師傅的魂魄還未收集完畢,天機觀五十多號人不能枉死。

他又怎麽能屈服?!

謝止礿咬著牙執拗地看著老天。

“撕拉——”

他瞳孔映照的天空竟被漆黑的長劍硬生生劈開一道裂口,像平直的宣紙被扯出口子。

那火紅的火焰是尋常雨水無法澆滅的。因為是神魂顛倒之時,魂魄自燃後迸發的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