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被雨水打濕的長發粘膩地貼著臉頰,謝止礿勉強撐著雙眼,壓城般漆黑濃重的雲被人以劃破蒼穹的勁道撕開後迸發出光亮。

一邊是日光初亮的風平浪靜,一邊是雷雨交加的波瀾壯闊。

在這兩個世界的交界處,宋弇提著漆黑長劍徐徐而來。

層層階梯築就的祭壇之上,一身紅衣的謝止礿支撐著身子站起來,從上而下的俯視著滿身戾氣的宋弇,心底一片荒涼。

仿佛是昨日情景再現,那日師父也是在祭壇上,身穿黑黃的國師長袍,看著站於天壇下的他,張著嘴無聲地說了句:“快跑”。

往事如雲,散去後又重新聚集,一股腦地湧進謝止礿的腦內。

兩年前,天機觀。

群山峻嶺圍著一座道觀,道觀飛簷翹角,紅黃色的木質大門緊閉。

觀前沿著階梯灑掃的小道士被裏麵一聲哀嚎嚇了一跳,水桶被他踹翻,軲轆滾下這通天長的階梯。

他搖了搖頭,隻得跑到山腳將這水桶撿回,同時又犯起嘀咕。

他來這天機觀已有數月,謝國師初看還有仙風道骨那味兒,相處久了,卻隻覺他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老頭。

剛剛那聲驚呼便是這普普通通的老頭發出來的。

在內院中最大的那棵菩提樹下放著把紅木做的太師椅,這謝似道滿頭銀發也未束,就這麽披散於身後,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搖著蒲扇。

他望著銅鏡裏自己的樣貌,頗為滿意。

隻見銅鏡裏的老頭,五官排布端正,眉毛濃且直,頜麵寬大,耳垂厚長,鼻子直且寬,是麵相上說的有福之人。

要想讓人信服自己是有兩把刷子的,首先在樣貌上就要給人說服力。眉毛局促,賊眉鼠眼之輩這輩子就與這個行當無緣了。

謝似道撫摸著修剪齊整的胡須,滿意地眯起眼睛。一會兒瞅瞅自個兒多年飲太湖水,品西湖龍井養出來的紅潤麵澤,一會兒摸摸自個兒披散的銀發。頭發雖是雪白,但發質柔順又有光澤,一看便是沾滿了靈氣。

就是這發根……

這發根?!瀅樺爭裏

謝似道驚叫一聲,院落中的麻雀都被他驚飛好幾隻。

在一旁吐息納氣的謝止礿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差些氣流逆行。他想著師父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別出了什麽岔子,於是衝出房門,慌忙道:“師父,你怎麽了?”

謝似道顫巍巍地指著自個兒發根,抱住謝止礿的腰部,哭嚎道:“止礿啊,師父的發根,發根,怎的長出黑的來了?!”

謝止礿無言以對,隻得說:“師父,你這白發本來就是後天染的,如今長出黑發多正常的事兒。”

謝似道天天養尊處優,又精於養生之道,氣血比年輕人還要富足,故六十歲了還未長多少根白發。為了顯得自己仙風道骨,這滿頭銀絲皆為後天染就。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今日有重大要事,怎可在小事上穿幫。

“我的好徒兒,你快些將染發的染料給為師拿來,今日事十分要緊。”

這時宋弇拿了一盞茶壺,也不知從哪兒飄過來的,將謝似道擺在前麵的茶葉順走了些,涼涼道:“老神棍每天喝著玉露瓊漿,將自己養得比池子裏的王八還要長壽。今日又要去誆騙那九五之尊了?”

這裏的人唯有宋弇敢與謝似道這麽講話,幸虧這裏隻有三人,不然謝似道都不知要往哪裏圓他這話。

宋弇雖說暫且交由他撫養,但到底是個皇子,既不能得罪,又要好好教導,就像個燙手山芋。

不過這山芋悟性強,雖然嘴巴似帶著毒,但沒有哪位老師會不喜歡天資聰穎的學生。於是謝似道便也一直慣著他,慣著慣著,倒也習慣了。哪日不聽著宋弇嘲諷兩句,倒是不適應了。

因此謝似道接受性良好地搖了搖蒲扇,說道:“這怎能叫誆騙。當今聖上想要找尋長生不老的方子,我才疏學淺,隻能盡可能的完成他的心願。每日給他的那些丹藥,也並非真無效用,還是有牢固魂魄,疏通經絡的作用的。”

宋弇拿了個白玉茶盞,將壺裏的綠茶倒了出來。清綠的顏色在白玉茶盞裏顯得愈發透亮。他湊近聞了聞,輕抿一口,嘖道:“這茶煮得不行,淡了。”

謝似道怒了,叫他神棍也就罷了,順走他的龍井也就罷了,如今嚐了一口還嫌棄上了。

“你一皇子,想要多好的茶葉便有多好的茶葉,老來我這順是怎麽回事。再者說,你平日喝慣了武夷大紅袍,當然喝不慣我這清新淡雅的西湖龍井。”

這時,謝止礿已拿了白色的染料過來,將其放置旁邊的凳子上,乖巧地詢問道:“師父,我來幫你染吧?”

到底是自個兒親自撿的徒弟,就是貼心。

隻是他這神經未放鬆多久,猛地想起時辰,一拍腦袋:“壞了,來不及了。”

於是他火速起身,也不塗染料了。回房裏拿些白粉撲在頭發上,草草遮蓋住黑色發根。接著將頭發束起,穿著祭祀用的道袍,又是仙風道骨的國師模樣。

謝似道將自個兒裝神弄鬼的道具帶著,又把謝止礿抓去做布置場地的壯丁。走到半路回過頭對著懶洋洋的宋弇道:“寶貝徒兒,跟著我一同見見你父王唄。”

宋弇神色一斂:“不去。”

謝止礿咳了下:“我昨日已拜托宋弇幫我帶那滿香閣的烤鴨。”

謝似道一聽是滿香閣的烤鴨,便揮揮手,示意宋弇去吧。接著便帶著出塵的步伐出了大門。

謝止礿追上師父前朝宋弇眨了眨眼睛,宋弇瞪他一眼後卻還是勾了下嘴角。

夏日蟬鳴一聲高過一聲,熱浪滾滾,灼熱的太陽光烘烤著地麵。

四周樹木因久未逢甘霖也顯得蔫巴又無生氣。

護衛們站於天壇底下,汗水迷濕眼睛後又從下巴滴落。他們也不敢擦拭,皆望著位於高處的國師。

天壇四周插滿旌旗,因著無風,旗子便如同杆子般連晃都懶得晃上一下。

謝國師戴著禮冠,一身黃黑道袍,太極八卦圖繡於身後,隨著他的動作而輕微搖動,似有靈力在衣服波紋上滾動。

今日悶熱難耐,國師卻裹得嚴嚴實實,也未出一滴汗水。

天壇正中立著個四四方方的青銅鼎,兩側以羊頭牛頭為柄,鼎裏布滿祭天地所用的香燭,大火熊熊燃燒。

謝似道站於前麵,將黃紙鋪設貼於架子,拿毛筆沾著已磨好的墨。然後立於黃紙前,深深吸氣。

他抬手一揮,筆走龍蛇,一條墨黑色的大龍便栩栩如生,躍於紙上,張揚五爪似有騰飛之勢。

待墨幹後,謝似道轉身,朝東向坐著的梁祀帝深深作揖。

那皇帝今日還帶了太子。隻見他與太子坐在東邊臨時搭建的涼亭,底下放著冰,旁邊還有倆宮女扇著扇子。即便如此,炎熱的天氣還是將二人蒸得臉紅。

皇帝見謝似道作揖,便抖了抖袖子,滿臉笑容地走向祭壇。

他接過謝似道所畫的飛龍圖,將其卷成卷軸,抬手對著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皆拜了拜。然後將其擲於方鼎,大火很快便將黃紙吞沒。

方鼎最頂端還差三柱香,梁祀帝插完,這祈雨的儀式便算完成了。

謝止礿站於祭壇下方最偏遠的人群中,張嘴打了個哈欠,隻覺昏昏欲睡。

從他這個視角,看不清楚台上人的動作,更不用說聽清二人說了什麽。

謝似道與他說過,這祭祀本就是裝裝樣子。自然界自然有它的陰陽平衡之法。普通人能將自己魂魄修煉,並加以利用已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哪可能燒幾炷香或者殺幾頭牛羊便能呼風喚雨的。

隻是梁祀帝實在對求仙問道過於迷信,國家一有個幹旱水災或者瘟疫的就要開壇祭祀。所以謝似道這裝神弄鬼的把戲沒過多久便要重新上演一次。

謝止礿半睜著眼看到梁祀帝將三支香插入方鼎最上方,手剛落下,天邊便傳來一陣雷響。

謝止礿站直了身子,睜大眼睛。

這麽靈驗?

有這疑問的不止是謝止礿,就連謝似道本人都在犯迷糊。

他幾日夜觀星象,推演出今日會下雨,卻未想到這麽靈驗。這儀式剛結束,怎麽就開始打雷了。

難道是自己靈力又精進一層,還真獲得了呼風喚雨的本事?

黑雲壓城,山雨欲來。

濕熱的風直往皇帝寬大的龍袍袖口鑽。皇帝見此情景當然也很高興,眯著眼笑道:“有謝國師在,實乃大梁之大幸。定可保大梁國泰平安,風調雨順。”

謝似道麵上奉承道:“貧道隻是個媒介。正因聖上是真天龍天子,才可呼風喚雨,福澤百姓。”

皇帝哈哈大笑,接著謝似道做了個請皇帝先行的手勢。

誰知皇帝未走出幾步,便僵住不動了。

謝似道愣了愣:“陛下?”

謝止礿心髒猛然加快,不祥的感覺猶如一把利劍直擊天靈蓋。

就見這皇帝與自個兒師父歡談幾句後,站於台階上不動了。

然後便像個斷了弦的珠子,於階梯上滾落下來。

“陛下!”

局勢陡變!

站於台下的護衛,隱於陰影處的暗衛,傾巢而動。

“叮叮”兩下,五人用長劍指著謝似道的喉嚨,將其團團圍住。

太子宋璟從東邊涼亭一躍而下,火速奔到梁祀帝的麵前,以手指探查著梁祀帝的鼻息。

竟然已沒了呼吸!

梁祀帝七竅流血,眼睛都未闔上,嘴角甚至還掛著方才的笑意,竟是一下子便沒了氣息。

“太醫,太醫呢?!”宋璟吼道。

太醫帶著藥箱走上前,搭著梁祀帝的脈搏,又翻看他的舌苔與眼瞼,最後雙膝跪地,頭磕在地上不敢抬頭,哀歎道:“殿下節哀!”

在場所有人大驚,齊刷刷跪了下來。

“太醫,是何原因?”

太醫抖著身子,抬眼看了一下謝似道,閉眼道:“是……毒發身亡。”

四字一出,天上立刻下起瓢潑大雨。

狂風亂作,天黑得好似深夜。

底下有人喊道:“原來這雨,不是祈雨成功之福兆,是天子隕落之凶兆啊!”

宋璟摸到梁祀帝被鮮血染紅的胸口有吐出來的半截藥丸,壓下心中悲痛,怒吼道:“來人,將破魂刀拿來!”

“轟隆隆!”

雷聲雨聲越來越響,謝止礿在這狂亂的雨中搜尋著梁祀帝的身影。

為何沒有?!

亡魂剛離體,應當就在附近,為何沒有?!

他猛然抬頭,看向被重重士兵扣押著,按在泥水裏的謝似道,淚水奪眶而出。

謝似道看著他,平靜又輕微地搖了搖頭。

宋璟命人拎著破魂刀,字字相逼:“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無狡辯之詞?!”

“貧道未殺害陛下。”

“父王除了你做的丹藥,別人的一概不吃。除了你還會有誰!”

“貧道不……”

宋璟打斷他,不想再聽其辯解之詞:“罪人謝似道殺害皇帝,妖言惑眾,使大梁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人一旦被宣判死刑,便是什麽罪名都可以往他頭上安。

謝止礿咬著手背,將其咬破了溢出血來,才沒有發出聲音。

他看見謝似道慈愛又悲憐地看著他,無聲做著口型:“快逃。”

他轉身就跑,瓢潑大雨衝刷著他的涕淚,亦藏匿著他的身影。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謝似道的命上。

他踉蹌著跑回天機觀,灑掃的小道士看到他喊了句:“師兄,怎麽回得這麽早,師父沒與你一塊兒回嗎?”

謝止礿卻是失魂落魄地走著,又將台階上的水桶碰翻在地。

他回到閉關修煉的房間,拿出架子上的魂瓶,身體坐直,團坐在榻上。

他要直接搶回師父的三魂七魄,隻要搶回來了,那便有救。

師父陽壽未盡,他定可以救回來的。

太子讓人拿著的破魂刀,據傳是堯舜那會兒便傳下來的,以上古凶獸的骨頭製作,隻要被其砍到,三魂七魄會被硬生生分割開,不消一天便會魂飛魄散。

謝止礿坐於榻上,周身靈力脹滿,以天機觀為靈眼,四處搜尋著謝似道的魂魄。謝似道的魂魄與常人不同,經過修煉的魂魄更加深厚純淨,理應會很好辨認。

他找尋許久,終於看見一道發著金光的魂氣。

找到了!

是第一魂,生魂。

謝似道的一魂已飄向一重天,再往上便真要揮發的幹幹淨淨。

越是高深的魂魄越是難以召回。謝止礿咬緊牙關,不斷的往外麵運送著靈力,謝似道的生魂卻如釘在了那裏,每挪一寸便要吞食他一升的靈力。

待他將謝似道的一魂拖回並注入魂瓶後,已將靈力耗費光,然後便脫力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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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就一章回憶章哈,下文繼續走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