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小魚兒想,心中卻是毫無波瀾。

驚雷乘著烏雲而來,卻又將烏雲拋開了,探頭探腦地找著自己要劈的那個生靈。

狂風開始吹了起來,直接將馬頭拔轉了。

有那根基淺些的樹木,被席卷著拋到了半空中,不知砸中了哪個飛行的生靈,隻聽到了一聲痛呼。

沙塵也被卷了起來,蒙住了大家的眼睛,讓所見之物,顯得混混沌沌的。

天地都是一片混混沌沌的。

雲層被推擠著,不知道壓去了哪裏。

九重天上那一座座仙府、浮島,全都被這一聲驚雷震得微微搖晃。

仙族的族長拄著拐杖,撥開雲霧,往下界看去。

小魚兒身上的結界並沒有展開,他以皮肉之軀,引著那隱隱有金光的劫雷,往敵軍的方向劈去。

馬蹄高高揚起,馬匹嘶鳴哀叫,仿似求饒。

那將領終於後知後覺地覺察到了危險,他已經顧不得瞬移會不會浪費法力的問題了,在他寶貴的性命前麵,這些東西,都不值一提。

他甚至沒來得及扯著嗓子對自己的士兵,高喝一聲:“快跑,給老子不顧一切地離開這裏!跑啊!”

驚雷周身纏著金色的光,攜帶著風雨,以真正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挾裹著雷霆之鈞,萬丈之力,兜頭兜臉地壓了過來。

“義憤軍”那將領眼裏隻映出了大片大片金色的光,還沒瞧清楚那雷到底長的什麽模樣,便失去了意識,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和泥土、樹木、同袍疊到了一處。

劫雷非同小可,那雷霆威壓之下,傷口全是不可靠術法愈合的。

肉眼可見的,小魚兒後背上從左肩到腰側的位置,橫貫出一條邊沿焦黑,皮肉外翻的傷口來,分外駭人。

這是他冒險將劫雷引到敵軍身上的後果。

他舔了舔唇角上濺到的血,有些腥鹹,有些說不清的澀。

第一道劫雷餘威尚存,第二道劫雷便緊隨而來了。

小魚兒雙眼緊盯著那劫雷,腳下不曾移動過半分。他放在胸口的尺素書隱隱傳來聲嘶力竭的呐喊,喊的什麽,他並不在意。因為那裏麵已經沒有了讓他牽腸掛肚,日夜思寐,輾轉反側的那個神靈的聲音了。既然如此,他便沒什麽好期盼的了。

近了,近了。

他數著自己平緩的呼吸聲,幾乎是踩著劫雷的尾巴逃開,不可避免的,餘威總要在他身上開一朵血花來——他背上又添了一道手臂長的焦黑傷口。

小魚兒心裏反倒驀然升騰起了一種快感。

他看著劫雷過處,方圓百裏皆在威壓之中,十裏之內,萬物皆化作煙塵;十裏開外,五十裏以內,威壓將房屋傾倒,讓百山謝頂;五十裏開外,餘威猶在,壓得生靈五髒翻騰,皮肉裂開,七孔流血。

所有的生靈,在劫雷麵前,猶如一隻隻小螞蟻,麵對著仙人的術法欺壓。

近的,無處可逃;遠的,心有餘悸。

天有異變,連千石都聽到了動靜,和亡霧並肩而來,尋到了老槐樹。

“這是怎麽回事?”千石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地問道。

老槐樹尚在撤兵,雖然手上的旗子一直揮舞著,卻還是忍不住高聲大喊,唯恐有看不見的,被疏漏的士兵。

他來不及抹去懸在眼皮上的汗珠,隻能讓它掉進眼裏,將眼睛醃得又澀又痛。

“是點蒼神君。”安術不放心老槐樹,跑到了前線來尋他,見他沒事,才鬆了一口氣,和千石簡單地解釋起緣由來,“滄海泗流,禍害蒼生,點蒼神君以身鎮海,太清神君引惡水入體封印,小魚將軍……可能是在引劫雷殺敵,給點蒼神君報仇。”

千石滿目詫異:“什麽?!神君的事情,是真的?”

安術蹙眉:“自然是真的,神君封印之時說的話,該是兩界盡知才是。”

千石張了張嘴,扭頭就把那腰粗的石柱子拍得粉碎了:“神君他說那話之前,還用尺素書和我說,這是他設下的計謀,讓我呆在北地,按兵不動!”

他喘著粗氣,顯然是為自己的“不聰明”氣得不輕。

“神君他……”他深吸了一口氣,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嗓子裏像是哽了一塊涼颼颼的冰塊,直透到心裏去了。

安術抿了抿唇,也沉默了。

第三道雷踏著第二道雷而來,完全不給小魚兒喘息的機會。

可他就是遊魚在海似的,甭管你驚雷什麽時候下來,他總能在驚雷落地的那一霎那,騰挪移轉到五十裏開外去。

堪堪讓皮肉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來,卻又留有生機,絕不會讓自己陷於絕境之中,不可自拔。

好似他是故意而為之的一樣。

成神的劫雷是九九八十一道,成仙的劫雷是七七四十九道,懲戒的劫雷也同樣是七七四十九道。成神劫雷金色,成仙劫雷皓白,懲戒劫雷黑灰。

小魚兒的劫雷是九九八十一道的金色成神劫雷。

如今堪堪過了半數。

他未曾獲得過喘息的機會,幾乎是腳尖剛挨著了這片地,就須得馬上離開,移到下一個地方去,避開劫雷。

劫雷可避可扛。

小魚兒不知在心裏做了什麽打算,眼看著六十道劫雷已經過去了,他騰轉挪移的那幾個地方已經被雷霆之鈞削成了沒有水的海,再繼續下去估計是要滄海桑田大變樣了。

那一支出戰的“義憤軍”,連骨灰渣都沒剩下來,魂體可能也湮滅在了陣陣驚雷之下。可小魚兒覺得還不夠,他胸中被淤塞的,充斥的那些烏黑,還在心頭上徘徊不去。他眼眸中的沉靜安然早已離去,那沉沉積澱的,成了濃得化不去的黑。

還有二十一道劫雷,便可以成了。

他咬著牙,盤算著,定是要躲到最後一擊,才能在避無可避之時迎頭扛上去。

與此同時,他心中閃過模糊的一念。他不無惡意地想,若是扛不下來,倒不如拉著狗屁的蒼生一起給阿稚填海。他是恨的,恨那些生靈不知好歹,明明阿稚可以抽身事外,逍遙快活地當閑神。

可幹坤鏡中預兆的一切,讓他起了惻隱之心,甚至不惜花上千年的時間去準備,去謀劃。他甚至誰都不曾提過,隻以一個“六界安定”的借口來說服他們,化解他們的疑心。

若不是他覷見了阿稚蹙眉靜看那麵幹坤鏡,那他是不是也永遠都不知曉這秘密,隻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

他眼底的黑,越發濃重了,幾乎要將他眼瞳中的白都蓋過了。

電光火石間,阿稚的一句話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心頭冒了出來,將他的怒火噗噗吹熄了。

阿稚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還在妖都的院子裏。

明明他們就在同一屋簷下,阿稚卻總是忙得看不見影。

他心裏悶悶的,吃飯的時候便忍不住了,對還在忙個不停的阿稚說:“阿稚難道不知”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他記得很清楚,阿稚當時是愣了一下的,那黑珍珠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微微張開,雖然隻有一息,他便彎了眼眉,翹了嘴角。

阿稚眉眼含笑的模樣,比星辰更耀眼,落在他眼底,就像是深海中墜入的一顆星一樣。

他輕快而又驕傲地說:“小魚兒,我希望等你長大以後,看萬裏河山徐徐鋪展的時候,會想,啊,這有阿稚的一份功勞。那我就很開心了。”

這裏頭,說不準有幾分是阿稚拿來哄他,故意這樣說的。

可他也真的高興。

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才終於認真地思索起一個問題來:我將來要做什麽?

這個問題十分孩子氣,哪個生靈的孩童幼崽不曾幻想憧憬過,自己今後的歲月,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生靈,做什麽樣的事情呢。

回憶就此戛然而止。

小魚兒因為分神,終於遭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天譴——那五十公裏開外的距離,稍稍差了那麽些許來。

他吐出一口帶著血塊的黑血來,染紅了衣襟。

千石遙遙注視著小魚兒的動作,差點兒忍不住要瞬移過去將他打一頓,搖著他的肩膀,讓他清醒一點。

他分明就是故意為之的!

那一身傷,不說大話,起碼減一半的傷勢是決計不成問題的,可他偏要在垂死的邊沿來回走動,看得他心驚肉跳。

小魚兒可不管他們到底是什麽想法,他現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須知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謬之千裏,他若想與劫雷爭著拚著這一口氣,將所有的關鍵都掐得無比精準,那他便不能出現差錯。

若是有那麽一步出現了差錯,那他就須得在結果到來之前,將那一毫的差錯重新掰轉過來!

千石說得對,他就是故意而為之,他就是拿著這條性命在玩兒。

滿不在乎。

他倒是期盼阿稚能像阿懶一樣,給他一巴掌,將他打醒,告訴他,萬物生靈的性命有多麽寶貴,世間一切美好,性命為最雲雲。

他失笑了一聲,將喉嚨中進出不得的血塊重新咽了下去。

烏雲滾滾而來,最後一道劫雷腳步慢了下來,躲在厚重雲層下麵久不露麵。

小魚兒終於得以喘了一口大氣,卻不敢掉以輕心地將自己放鬆下來。

他知道,接下來要麵對的,比之前那摧枯拉朽一般,輕易摧毀萬物的八十道劫雷。這一道最後的劫雷,比它們全數加起來,還要來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