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稚!”小魚兒心中一墜,手上便忍不住用力。

隻聽“哢”一聲響,是結界碎裂的聲音,也是玉碎的聲音。

小魚兒像是溺水被救的生靈一樣,握著手中的碎玉,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他嗆咳了一聲,眼角沾上了些許濕潤的水汽。

“醒了?”有一道略顯疲憊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小魚兒抬眼望去,是阿懶。

阿懶正斜靠在一塊石壁上,兩指掐著自己的眉心,一貫隻有風流肆意的臉上染上了一絲愁苦,無端便多了幾分說不清的親和。

小魚兒低低應了一聲,垂眸看著手中攤開的碎玉。哪怕是在幽暗的深淵裏,它也閃著潤澤的微光。

在他腳下,一隻張開的玉手掌靜靜地躺著。

小魚兒俯身撿起,將它對著玉雕雕像的斷口,掏出器件,無聲地接駁回去。

他垂著眸,似是不敢看雕像的臉。

阿懶放眼望過來,並沒有作聲,隻是靜靜地等著。

斷手重鑄,那手掌往上翻開,露出了一點袖中絲繩的模樣,指尖溫潤又幹淨。小魚兒抬起頭來,看向那一張臉,看那一雙明淨澄澈的眼,看那唇邊眼角的淡淡笑意。

幻境之中的那一幕重合,阿稚似是還站在眼前,微微彎著腰,披著暖陽的光,柔聲問他:“你可還好?”

他將手放到那朝上的掌心上,忽地笑了:“尚可明智。”

阿懶眉間積久的愁苦,總算隨著這句話散開了大半,他在心中長舒了一口氣,等小魚兒將阿稚的玉雕像收起,才大步走了過去,狠狠地揍了兩拳。

小魚兒狼狽地踉蹌後退,揩了揩唇邊。

一抹鮮紅,下手可真夠狠的……

緊隨著,一個溫熱的懷抱將他包圍了。

微不可察的哽咽被惡狠狠的聲音裹住了,在耳邊響起:“小兔崽子!”

小魚兒僵硬地抬起手,有些不自在地輕輕攏了一下。

很快,阿懶便握著他的肩膀,推開了,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重重地拍著他瘦骨嶙峋的肩膀:“總算有副模樣了。”

小魚兒眉峰微動,聽出了這句話潛藏的意思來,不由微瞪了雙眼,抬眸看向阿懶。

阿懶被他這眼神逗得發笑,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佯怒說道:“怎麽?你覺得自己是個小可憐,除了阿稚就沒人關心你了?”

小魚兒眉眼一鬆,不知想到了什麽,搖搖頭,攢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來:“怎會。”

阿懶歎息一聲:“阿稚留的這具傀儡,用留影石造的這方幻境,總歸是有點用處的。”

小魚兒並沒有接話,問道:“過去多久了?”

“三百年了。”

三百年……竟也這般久了,小魚兒有些恍惚地想道。

“阿蒙如何了?”

提起阿蒙,阿懶的臉上總算是浮起了一點笑意來:“醒了,但是滄海惡水被封存在體內,一雙眼睛不能視物,加之受起氣息影響,性子……”阿懶摸了摸鼻子,有些無奈地說道,“唔……有些不大不小的變化。”

很快,小魚兒就曉得了讓阿懶欲言又止的不大不小的變化是什麽了。

“怎麽?我是上古凶獸不成?讓你在外麵徘徊不敢進來,玉階都要被你磨掉一層皮了。”太清殿內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言辭銳利。

阿懶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無奈地衝小魚兒扯了個笑容,阿蒙醒來也沒多久,不過也就這幾天的功夫,他還沒能適應過來自家溫柔醇和的蒙蒙,一夜之間變成了憤世嫉俗的嘴毒小少年。

小魚兒也跟著進了大殿。

阿蒙正端坐著,案上擺著一枚玉簡,玉簡被打開,近幾百年上界下界的大小事務盡在眼前閃現。因著他們進來的緣故,玉簡上的內容頓住了。

“……人族山山,身逝,神魂受損,輪回入魔道。”

最後一小段的內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了眼裏,小魚兒免不了有些怔忪,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的感覺。

“人固有一死,山山之死,重逾西南萬山,她心之所願,有何可悲傷的。”阿蒙道。

小魚兒這才將眼睛移到了阿蒙身上來。昔日渾身散發著溫潤柔和的太清神君,如今一身冰霜冷冽纏繞,身形單薄了一層,透出點形銷骨立的意思來。他原本那一雙清潤的眼睛被兩指寬的白綾蒙住,隻露出高挺的鼻和微抿的唇角,透出點不好接近的清冷倨傲來。

直到這一刻,小魚兒才生出曆史流淌,歲月變遷,事事物物方方麵麵皆生變的不真實感來。他們都變了,不再是當初的他們了。阿懶不再是那個隻有風流纏身、滿是**不羈的阿懶了;阿蒙不再是那個海納百川,永無氣性的阿蒙了;他也不是當初那個整日裏黏著阿稚,唯恐阿稚注意不到他的惶恐少年了。

這一些變化,讓他生出了一點莫名的驚懼來。如今不過才過去了幾百年,變遷尚且如此,若是萬年逝去,再見阿稚……

他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魚兒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阿蒙隻是目不能視物,並不代表他就是一個瞎子,完全看不見。他還可以用心念來捕抓周遭的動靜,感知這個時刻變幻的世間。小魚兒心緒的變化,並無在他們麵前有所掩飾,他自然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來,走近小魚兒,握起拳頭,狠狠地給了他兩拳。

“這第一拳,替阿稚打的你,他曆盡艱險,從滄海暗湧橫流中將你帶回,渾身浴血,又不辭辛苦,將你照料至完成傳承;這第二拳,替這世間所有關心你的生靈所打,你不顧一切,不招呼一聲,便毅然決然拋卻一身仙骨,自入魔道,害得大家惦念受怕。”阿蒙握著的拳頭隱隱有些顫抖,他舒展開來,卻是給了小魚兒一記響亮的巴掌,“這一巴掌,是替你自己打的你,你以身涉險,屢屢在隕落的邊沿來回試探性命所能承受的極限,屢屢命懸一線,隻剩一口進出的氣支撐著,你對不住你自己。”

小魚兒高挽的卷發散落在臉頰邊,擦著那傷口,生痛。

“阿蒙……”阿懶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他這兩圈一巴掌沒用法力,用的是力氣,打得結實不留情,小魚兒臉上腫了起來,破皮流血,他自己也沒差多少。

“還有你。”阿蒙甩開手,數落起阿懶來也不留情,“連自己人都護不住,你這太和神君怎麽當的!你就攔不住,勸不了嗎?”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我活該,你罵我,打我也行,但是得用法力,別傷著自己了。”阿懶又捧起他的手,心疼地吹了吹。

阿蒙脾氣發到一半,就這樣被這溫聲耳語給掐斷了,他有大半是惱羞成怒地拂袖而去,走了幾步,想起了自己案上的玉簡,又倒退回來收拾好,朝他們冷哼一聲,拂手離開。

阿懶看他離開的背影,有些心疼地歎息了一聲,伸出兩根手指,推著自己蹙起的眉心。他也不知阿蒙這到底算是有礙還是無礙,單就被封印住的滄海惡水而言,似是對他的身體不受影響,可不知這殘存的氣息,最後會不會讓他神智受擾,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來。

倘若隻是這般,性子變化,他倒也不介懷。隻要是他的蒙蒙,什麽性子都自然是極其可憐可愛的。

他收拾好那些擔憂,讓小魚兒坐在長案一側的蒲團上,開始將小魚兒入了深淵之後的事情,樁樁件件,事無巨細,全都講了一遍。

自“義憤軍”一夜之間神秘消失以後,妖族內亂在老槐樹的整治下暫且告了一段落,很是安靜了數十年,但是沒過多久,又故態複萌,打打停停的,沒完沒了。反倒是鬼界,由逸遠軍師接手之後,便變得極其規整,一直呆在西南多陰雨天的地方,最近正打算在地底建一座地府,將入口選在西南某一座城池。為此,逸遠忙得腳不沾地,顧不得什麽儀態,直接飄來飄去,對自己鬼族的形態適應十分良好。

人族一邊,素來以點蒼門為首,雖人心各異,但在局勢未穩的情況下,他們自身維持著一種十分微妙的和平表象,不敢輕易動彈。魔族那邊,千石雖然穩坐魔主的位置,多年來在眾魔的挑釁下維持著不敗的態勢,但他不能以壓倒性的實力統治魔眾,始終是一塊隱患所在,畢竟阿懶和阿蒙受神諭束縛,並不能做什麽。

至於仙族,他們態度更是曖昧不明,口頭上支持著阿稚“使六界生靈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和平共處”一類的言論,甚至大力宣揚,附和高歌。可細細看去,卻發現他們不曾明確過自身立場,有時候因為言論之間起了衝突,仙族自始至終隻在和稀泥,而不做其他。

早些年,阿蒙陷入昏沉,阿稚以身鎮海,小魚兒又落入魔淵,各種事務全押在阿懶一人肩上,他實在沒有閑暇應付太多,便對外稱神族置身事外,但是十分讚同天地平和,生靈共處,共造美好盛世畫卷雲雲。

“所以?”小魚兒覺察到了阿懶言語裏未盡的意思。

“我們需要你來打破僵局,必要時以法力鎮壓,用百年的時光來結束這動**的局麵,讓下界休養生息,給六界劃分鋪一條平坦順暢的大道找好根基。”阿懶擲地有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