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海

早晨總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時間,也是最忙碌的時間,不僅要洗漱,要填飽空了一夜的饑腸,要盤算一日之計,還要同睡個回窩覺的懶勁兒作爭鬥,也正是因此,淩晨是防備最為鬆泄之時。

雨之丸號在薄薄的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但在港口了望的倭人還是認出這船,雖然有些詫異為何前兩日才出海今天回來,但傳出的信號仍是“正常”。

“任先生果然妙算,倭賊也忒大意了些。”屠龍子雲低聲道,“這次我定然不再急躁,以免誤先生之計。”任遷微微一笑,倭賊港中的建築甚至港口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激起他心中怒火,但卻未在他臉上表露出來。生於蘇國東溟之畔的他自幼便因倭患家破人亡,靠著遠行經商的叔父方才活下來。此後便立誌要報這國仇家恨,用了數年時光在蘇國東部調查倭患狀況,所收集的倭賊暴行令他發指。這些倭人過著恬然自得的生活,卻不曾自省這生活來自於神洲無數百姓的血淚呻吟,他眼中所見的倭人越是平和悠閑,他心中的怒火便越是猛烈。

“屠龍都督,我先後用了十二載時間調查倭患,頭三年僅僅在我大蘇海畔調查,後來覺得在沿海整頓軍備隻能治標,不能治本。世上有千日作賊者卻不能有千日防賊者,要除倭患,還必須了解倭人的內情,然後主動出擊,令倭賊再也不能為患神洲。”見周圍的主將們對於改妝潛入似乎還有些緊張,任遷有意引開他們的注意力,道:“我之所以請李均統領在他大喜之時勞動諸位征伐倭賊,一是因為這冬末之際大海之中風浪稍小,不會象四海汗那般遇上神風,二是冬季大多早晨都象如念般有霧氣,便於我軍潛入,三則是因為倭賊決對想不到李統領大喜之時和平軍仍會出擊,可以讓他們疑神疑鬼。”屠龍子雲聽得直點頭,正這時,任遷作了個手式道:“差不多了,作好準備!”港口正在準備迎接雨之丸號進港,工人們一麵打著哈欠一麵拖著木屐一搖一擺地移動著,而靠近港口的木屋裏,許多主婦正開始一日的忙碌,不時還有嬰兒的哭泣聲傳了過來。

雨之丸緩緩減速,船上穿著寬大倭服的水手武士已經可以看得見麵龐。碼頭上的倭人僅存的戒心也已失去,沒趣地看向貧苦人家在門口洗漱的婦女。

“開始!”正當此時,雨之丸號上傳來呐喊聲,這聲音是用倭語喊出的,港中之人聽得分明,都驚異地向雨之丸號上望去。

隻見雨之丸上原本很隨意的水手都不見了,數以百計的火矢織成一張天怒火網,火矢的目標並不是港口上的人,而是停泊在港中的漁船與港中房屋。此時正是天幹地燥的冬季,船與屋子又是極易燃燒的木材製成,幾乎在倭人驚呼之中,港口已經有數處冒出毒辣的火舌。

原本平靜的港口刹那便亂作一團,倭人紛紛冒著箭雨救火。泊在港口的倭賊戰船上的水手,大多都上岸去了,因此隻有兩艘小船迎著雨之丸衝了過來,但還末接近,船便被火箭點燃。

這時雨之丸忽然向後退,做出欲撤走的樣子。被突然而來的火箭壓製了一會的倭人紛紛嚎叫著登船,港口中末被火點燃的五艘大船全都升帆。雨之丸全力回撤,而倭人則憑借高超的駕駛功夫追了過來。眼見雨之丸將在倭人弓矢射程之內,隻見雨之丸上用纜繩放下數個舢板。

那舢板借著漲潮的水流向港口漂去,倭人眼見舢板上堆著厚厚的棉被,不由大驚,隻道是來敵縮在棉被之後,乘舢板靠近是另有陰謀,紛紛亂箭射了過去。但棉被厚實,箭矢無法穿,於是倭人便改射火箭。

任遷已經命令著倭服的戰士準備好火箭,若是倭人不用火箭那任遷便會用之。棉被為火箭點燃之後不過片刻便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數十丈高的水柱激起了巨浪,被舢板接近的倭船被炸得粉碎,原一那棉被之下包裹著的竟是火yao!

“哼,自己點著了殺死自己的火yao,倭賊總是做如此愚蠢的勾當。”屠龍子雲輕輕哼了聲,望著躲過zha藥的兩艘倭船加緊衝了過來,屠龍子雲揮手用倭語道:“放!”雨之丸上又放下了幾隻舢板,這次倭賊學乖了不敢再用火箭去射,兩艘倭船左右分開,遠遠繞開舢板。這麽一緩之下,雨之丸便甩開它們揚長而去。倭賊見追之不急,便開始打撈落在海中的自己人。

正這時,港口處忽然又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原來那後來放的幾隻舢板上果然也有火yao,隻不過這火yao用豬尿泡包著,不懼海水打濕。任遷早已算好時間,火yao的引信恰好在舢板靠岸之後點完,雖然與他計劃的略有些出入,但這些火yao同時爆炸起來,將港口的碼頭設施炸得稀爛。倭人數百年經營才建起的巨大碼頭傾刻間破碎不堪,而爆炸引起的大火與港上原有的火連在一起,傾刻間便掀起直衝雲霄的炎浪。

任遷在雨之丸上遠遠看著映紅天際的火光,心中浮起一陣殘忍的快意,千年以來倭賊燒了無數神洲百姓的屋子,如今大火終究燒到倭人屋子了。

“任先生真是妙計!”屠龍子雲嘿嘿笑道,“難得的是任先生對這洋流風向潮水都了如指掌,倭賊這個港口隻怕沒有三五年無法再成良港了。”任遷撚須一笑:“這不過是開始罷了,倭賊料不到我們會出現在此處,因此給我可乘之機,下一個目標可就沒這麽容易了。”原來那日任遷思前想後,要完成鳳九天提出的條件,惟有一個辦法,那便是以倭賊之道還置倭賊之身。隻須給倭賊幾個大海港以沉重破壞,那麽倭賊便在短時間內無法對神洲進行大規模騷擾。好在千年以來倭賊本土尚未受到神洲直接攻擊,多少有些大意,從而給任遷一擊得手。

李均用力揪住對手的胸襟,腰一挺,那個對手便給他自身後擲了出去,重重落在草地之上,四周觀戰者都是一片叫好之聲。

“再來再來!”李均大笑道,“還有誰不服氣?”戎人向來崇敬勇士,自從李均大婚以來,日日裏便與這些戎人中的英雄在一起摔跤角力,一開始他還不太習慣戎人的搏鬥技巧,三回裏總會輸上一回,但後來漸漸適應了便再也沒有對手。戎人中最著名的幾個好手都被他摔倒後,便不停有人來挑戰,僅這一日他便連摔了七場。

“好男兒!”忽雷汗向著自己的女婿挑了挑拇指,戎人之花紀蘇嫁給一個常人,原本在草原上有著不小的阻力,但隨著這幾日李均與他部下豪邁勇猛的表現,反對者日漸稀少。雖然讓一個人自內心裏接受新事物並非易事,但至少李均與紀蘇已開了個好頭。

“大汗也來了。”李均將右手橫放在胸前,自若地行了個戎人的鞠躬禮。忽雷汗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他額間細細的汗珠,向身旁的侍女一招手,侍女便給李均遞來一塊雪白的汗巾。

忽雷汗與李均並肩而立,草原之上天高風疾,兩人都覺得胸襟歡暢,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

“李均。”依著常人的禮節,忽雷汗應叫李均賢婿,但戎人禮節中卻沒有這般講究,“這幾十年也不曾這般熱鬧過,隻可惜你不能在此久住。”李均心中一動,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想如何說服忽雷汗,將穹廬草原上的戎人徹底並入到和平軍中去,如今似乎正是機會。他沉吟了會,道:“父汗,紀蘇妹子對我說,以往部落為追逐水草而遷涉不止,若遇著災荒時節,部落裏的兄弟姐妹們往往餓得嗷嗷直哭,實在熬不過去便隻得向周圍擄掠,不知父汗對此有何良策?”“紀蘇連這等事情也告訴了你?”忽雷嗬嗬笑著:“以往我們隻有以牛羊為食,周圍常人生怕我戎人生口滋長,不肯將糧食醫藥茶葉放開供給,我們買不到便隻有搶了。如今有你在餘州,我再也不必擔憂饑寒了。”“父汗,雖然我有幸娶了紀蘇,但常人與戎人尚未和同一家。”李均抹了汗,將汗巾還給侍女,還低低道了聲謝謝後又對忽雷汗說:“若是今後有了變故,隻怕草原上的兄弟姐妹們又得過上以前的那些日子了。”忽雷側過頭來看了看李均,神色微微露出不快來,道:“你是不是想要草原上的英雄好漢都聽命於你?”李均心知忽雷以為他在要脅戎人,連忙搖頭道:“那倒不是,我隻是擔憂。”忽雷長長吐了口氣,重重拍了拍李均肩膀,道:“李均,你是常人中的英雄,但戎人的事情,你還是莫要多插手的好。”李均不由苦笑了,自己不但沒有說服忽雷,甚至剛起個頭便被他打斷,看來想將戎人完全納入到和平軍體係之中並非易事。

周圍的戎人與和平軍將士們也開始摔跤角力,李均與忽雷看了回兒,但都覺得興意闌珊,便上馬向星座之地馳去。

“李均,你看這星座之地,水草豐美,你看這戎人好漢,雄健威武。我們戎人數千年來生於斯長於斯,我熱愛我的部落我的同胞,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見李均默然不語,忽雷知道他心中有些不快,便道:“四海汗縱橫天下創下了空前絕後的偉業,戎人鐵騎橫行神洲征服天下,如今這一切雖然都不在了,但戎人在骨子裏仍舊和四海汗時一般的驕傲。剛才我說得有些重了,你別往心裏去。”忽雷提起四海汗,讓李均靈機一動,他微笑起來,道:“父汗說得正是,但我有一事不解,還望父汗能指點我。”忽雷縱馬奔了一段路,道:“你說。”“父汗,戎人中出了四海汗這般的蓋世英雄,但為何這千餘年來戎人的人口不見增長?”忽雷停住了馬,臉上露出愕然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道:“一百隻羊也抵不上一隻狼,戎人人數雖少,個個都象狼一樣。”李均搖了搖頭,道:“既然戎人象狼一樣,卻為何會日漸凋零,而羊一般的常人卻漸趨繁盛?”“這……”“父汗開始曾說這裏幾十年也不曾熱鬧過,父汗可知原因是什麽?”忽雷腦子中千萬般念頭轉來轉去,本來李均以常人統領之身份娶了他的女兒,他與其他戎人首領心中都有些不滿,況且和平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也讓他們暗暗心驚,因此對李均抱有疑慮,但如今給李均幾個問題逼得他不得不深思起來。

“因為常人對我戎人的迫害。”過了會,忽雷慢慢道,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

“不錯,常人畏懼戎人勇武,對戎人封鎖確實是一個原因。”李均道,“但自戎人這來看,是不是也有原因?方才與我摔跤角力的戎人勇士,在不知我實力之前有誰給我好臉色看過?便是父汗您,內心之中是否也因我是常人而隱隱有輕視之意?”忽雷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在風中傳出老遠,笑了會,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泰然自若,他道:“不錯,若非紀蘇持意要嫁你,我絕然不會讓一懦弱常人娶了我的寶貝女兒!”“以父汗眼光,如今還以為我是懦弱的常人麽?”李均並沒有因忽雷的話語而憤怒,忽雷語氣中的輕蔑似乎是在說別人一般。他短短的一問,讓忽雷又陷入深思。

“若是我將你當作懦弱常人,隻怕不出五年,這穹廬大草原之上再無一戎人了。”忽雷道,“李均,你是個英雄,是所有獵鷹中飛得最高眼睛最利的那一隻。”忽雷的讚揚讓李均覺得有些不適,他抬起眼,卻發現忽雷嘴際有著一絲輕微的笑意。李均抬起頭來,看了看藍天,道:“飛得再高眼睛再利的那隻獵鷹,也隻是獵人的工具。我雖然來草原時日不長,似乎也聽說了這句諺語。”忽雷嘴際的笑容終於收斂了,李均並不象草原上的子弟那樣稱讚幾句就忘乎所以,這讓他心中的警惕更深。過了會,李均道:“父汗,常人畏懼戎人,戎人輕視常人,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殺了數千年,結果是雙方都白白死去不少英雄。我想若是常人不畏懼戎人,戎人不輕視常人,大家和和美美宛如兄弟,豈不遠甚於打打殺殺冤冤相報?”“戎人和常人宛如兄弟?”忽雷失聲道,“這可能麽?”“有何不可?常人戎人,還有羌人夷人越人,不都是大神女婧的後人麽?大神女婧生有五子,分為五族祖先,這傳說在五族之中不是一直流傳著麽?”神洲傳說始祖神般若開天辟地,在他的軀體之中誕生了女神女婧,也即萬物之母。

女婧踏般若腳印而感,生了長子名“羌”,於大海之中沐浴有感,生了次子名“夷”,夢龍虎入懷而生雙胞兄弟“常”、“戎”,最後在山洞之中又生下了第五子“越”,這五子娶眾古神之女為妻,分居於神洲各處,成為神洲五族的始祖。這傳說在各族之中都有流傳,不過五兄弟的長幼有些出入,各族都以為自己的祖先為女婧嫡長子。

忽雷腦中念念不忘者,是四海汗以來千看間戎人與常人的爭鬥,卻沒有想到這古時傳說,聽了李均引用這一傳說來證明戎人與常人原本就是兄弟,不由得一怔,覺得雖然有些遷強,但一時間卻無法反駁。

“之所有兄弟反目,無非是長期被道路隔阻,相互不通往來而缺乏溝通。父汗,若是常人與戎人常交流往來,常人能熟悉戎的風俗,戎人也尊重常人的習慣,何愁兩族不和同一家?”忽雷左思右想,都覺得無法反駁李均的話語,更何況這兩年來正是托了相互間商貿往來不斷的福,戎人才得已休兵生養,牧民將自己與李均的盟約都編入歌中,因此心中便有些猶豫了。

李均乘熱打鐵,把自己與鳳九天等人早已議定的方略說了出來:“自然,請父汗放心,我絕無幹涉戎人內務之心,隻是希望日後戎人與常人不會再有兄弟之爭。最要緊的,便是常人與戎人能相互熟悉,因此,想請父汗允許在穹廬草原之上修築驛道。”穹廬草原地勢比之周圍地勢要高上數千尺,實際上是周圍被高山環繞的一大塊突起的高原,也正是因此,才使得草原雖然靠著東溟,氣溫卻很低,形成大片草原,隻有幾處地勢險峻崎嶇的山脊與外界相連。而在大草原之中,雖然平坦廣闊,卻末曾有過固定的驛道,若是能以寬闊的驛道將草原上的諸部落與周圍連結起來,對於交通商貿極有臂助。

但多年以來戎人逐水草遷涉,無須驛道,而且為了防備常人攻入草原,他們也不曾打算修築有利於常人大軍的驛道。在大草原上沒有戎人的指引,常人甚至會迷失方向,李均這個提議,恰恰切中了戎人的要害。

“此事萬萬不可!”忽雷冷冷道,“好的獵鷹無須道路,蠢笨的羊兒有了道路也會迷途。”聽到忽雷又用戎人的諺語來反駁自己,李均不由苦笑,沒料到自己費盡口舌,換回來的仍是一個不可。看來這唇槍舌劍之爭,並不比自己上馬持戟殺入千萬敵人中容易。

“這樣如何。”李均心念一轉,又生出一個想法,忽雷堅決不允修築驛道,無非是擔憂日後若是戎人與常人反目,這驛道會成為常人進攻的途徑,他道:“除去修築驛道之外,和平軍還在這草原之上築兩座關卡。兩座關卡一南一北扼住進入草原的要衝,由父汗令人扼守,向往來的商旅收取關稅,以補戎人用度之不足。不瞞父汗,若不能有直貫草原的驛道,餘州與清桂便不能說連為一體。”聽到李均說可在驛道南北兩端修築關卡,忽雷眼前一亮。一則有了關卡,進出草原的道路上好比有了堅不可破的大門,即便戎人不善守城,但也遠勝於如今門戶洞開,和平軍若是有意完全可以直接殺入草原之中。二則戎人好利,雖然不象夷人那般為逐分毫之利而殫精竭慮,卻遠非羌人越人所能比,若有了關卡稅收,那麽夷人即便遇著災荒歲月,也不懼沒有牲畜皮毛去換取糧食。想到這裏,忽雷汗心中的堅持禁不住鬆了一下。

第02小節

月上柳梢,又是一個春江花月夜。

在這樣的夜晚之中,原本應是情人相約溫情脈脈的時機,但霧台城下,空氣中卻浮動著血腥味。

這已經是第五個夜晚了,連接著五個夜晚,陳國軍隊都潮水一般湧向霧台城,一向以防守聞名的薛文舉一改執重沉穩的常態,每夜都督促將士攻城,似乎欲將霧台城一口吞下。

黑壓壓的陳國官兵列著陣,乘著月光急匆匆向霧台城逼來,這幾夜晚上作戰白天休息,再加上戰事激烈,五萬將士已經折損了一半,戰況的激烈,使得雙方都沒有時間打掃戰場,霧台城下,橫亙著無數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陳國官兵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踏過丟棄的旗幟與兵器,踏過自己戰友的屍體,再一次開始向霧台城的衝擊。當他們接近到霧台城裏投石器和弓箭射程之內時,開始大聲呐喊。

幾乎同時,嚴陣以待的洪國士兵發射出能遮擋住月光的箭雨拋石。一波一波的箭矢從半空中飛了下來,象毒蛇一般尋找陳國陣勢中的縫隙,堆成牆壁一樣的盾陣也無法將它們完全遮住,不時有受傷陣亡的士兵倒下。而拋石對於布成密集陣勢的士兵殺傷力更大,沒有什麽盾牌能夠擋得住巨石的重擊,如果不是拋石器無法進行精確瞄準,地上將有更多碎成一團的肉塊。

馬濟友站在城頭,冒著箭雨向下觀看。對於薛文舉的瘋狂進攻他始終心存疑竇,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都是反常之舉。他幾乎可以肯定下令進攻者並非自己對麵的薛文舉,而是不知藏在何處的柳光。

“大將軍,此處危險,請大將軍速速離開!”身傍的偏將用劍撥開半空中落下的一枝雕翎,再次催促道。馬濟友沒有理會他,他此刻心已不在霧台城,而在柳光的處所。

“若我是柳光,當會如何?”他心機百轉,“霧台城易守難攻,大軍難以展開,不能以兵力上的優勢克服地利上的困難。既是霧台城不能破,那便要另尋薄弱之處,我的薄弱之處不在正麵,而在身後。不克霧台城,柳光便不能收複我身後的玉湖地區,也即是說,我的弱點已經被我保護起來。”“但是……但是!”他猛然想起,“柳光若隻是想收複失地,我的弱點自然是在身後的玉湖,但若柳光是想擊敗我大洪國,那我的弱點……應在大洪國本土才是!”這一刹那,他心中便閃過數個念頭,個個都可以讓他自己由勝轉敗乃至全軍覆滅。

冷汗透著內衣凝結在鎧甲之上,讓他覺得透骨的冰寒,薛文舉的異動他已經明白了。

“用八百裏快馬緊急傳遞軍情!”他轉過身去,大步離開城頭。

“臣伏案叩首:自進兵陳國以來勢如破竹,今與陳寇對峙於霧台,連戰連勝。臣觀陳寇異動,料知柳光老賊將避實就虛,不攻霧台而轉攻中山。中山小國,兵微將寡,必不能擋柳賊兵鋒。臣恐老賊自中山猝然發難,攻我故土,因此傳大將軍令,擅調邊軍屯於赤嶺,以備不測。請陛下恕臣專權之罪。再叩聖安。”雖然他深得國君錢涉燁信任,但馬濟友深知古來君王要麽昏潰無能,要麽剛愎自用。錢涉燁雖對自己寵任有加,但為人其實自大多疑,自己兵權在握,正合他犯忌之心。陸翔柳光前鑒不遠,若不能讓錢涉燁繼續信任自己,那便是自己滅門之際。因此雖然調發兵馬本就是他大將軍職內之事,他仍上書國君,以求免於錢涉燁猜疑。

奏書墨跡尚末幹卻,一個帶著箭瘡的士兵奔了過來跪下道:“大將軍,敵軍上城了!

“馬濟友將這個士兵扶了起來,似乎並末將他帶來的消息放在心上,隻是替他檢察了傷勢,見並無大礙便長出了口氣,道:”放心,你且去包紮,城上之事便交給我吧。“那士兵熱淚盈眶,單膝又跪下施了個禮退了下去。馬濟友愛兵如子,原本就深得士兵愛戴,但在這軍情緊急之際,他仍然掛念著一個區區戰士的傷勢,足以令得知此事的將士為之效死力。

見眾軍士目光,馬濟友微微一笑:“諸位放心,上城便是陳賊的極限了,我料經此一戰,陳賊不得不退兵。”眾人隨他又上了城牆,隻聽得東麵城樓之上殺聲一片,兩軍交錯於一起難以分辨。

登雲梯衝上城頭的陳國士兵拚力想守住幾個垛口,卻被優勢的洪國將士不斷衝擊擠壓。一個陳國士兵縮在盾後,格住刺來的槍矛,右手大刀自盾下伸了出來,胡亂劈砍在對麵洪國士兵的大腿之上。那個洪國士兵疼得拋開了兵刃,抓住對手的盾沿,用盡最後力氣將盾掀開,緊接著便是幾枝矛穿透了那個執盾的陳國士兵。

馬濟友哼了聲,陳國將士作困獸之鬥,倒也頗為勇猛。他轉過頭去,忽然發覺己軍之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往來衝突,原本合圍將陳國士兵擠成一團的已軍被他擾亂,竟然有向後傾潰之象。馬濟友一皺眉,道:“羌人?”隻見那羌人也沒有什麽兵刃,凡是被他抓住的便成了他的兵刃,此刻他手中揪著的便是一具洪國士兵的屍體,身著重甲的屍體在他手中輕若無物,被他輪得發出嗚嗚的風聲。周圍洪國士兵無法與他對抗,隻能步步後退。

那羌人忽然將手中屍體拋開,沉重的身軀向前撲了過去,他速度並不快,但那逼人的氣勢驚得麵前的洪國士兵根本忘了逃走。羌人一手扼住那洪國士兵的咽喉,洪國士兵扭了幾下,隻聽到自己頸部發出清脆的骨碎之聲便失去了知覺。那羌人張開大口,月光下他牙齒發出冰冷的白光,有如擇人而食的怪獸。

“呃!我是蕭廣,誰與我決一生死!”他咆哮著將手中的屍體又擲入敵軍之中。霍匡在他護衛之下被刺殺,讓這原本坦誠寬厚的羌人變成了猛獸,迫於霍匡遺命他不得不退回陳國,卻將這口怨氣發到了洪國士兵身上。

一員洪國悍將排開慌亂的軍士而開,大喝道:“羌狗,我來取你性命!”馬濟友再次皺眉,搖頭道:“傳我將令,讓這不知死活的家夥回來。”但兩軍混作一團時,他的將令如何傳得出去!蕭廣已經撲向那洪國悍將,他幾乎未將對手的兵刃放在眼裏,迎著對手的長劍便抓向對方咽喉。那洪國悍將也是兩軍之前視敵如草芥的勇士,倒未被蕭廣的殺意壓倒,挺劍刺向蕭廣胸口。

洪國將士眼見劍已刺中蕭廣胸鎧,都是齊聲歡呼,但那聲音一出口便成了驚怒的吼聲,原來那劍雖然刺中蕭廣,卻隻不過刺進兩寸便被羌人結實的骨頭卡住,蕭廣一手握住劍,也不管手被劍刃切開流出殷紅的血,隻是雙目盡赤地盯著眼前的洪國悍將。

“咯”的一聲,那劍被蕭廣折出兩段,洪國悍將此刻才覺得畏懼,轉身想逃走之時,蕭廣另一隻手已經揪住他後頸,眾人驚呼聲中,這員洪國悍將被蕭廣拋起足有兩丈,馬濟友見勢不妙,大呼道:“救他!”但為時已晚,周圍的洪國將士已經被蕭廣的勇力所震懾,無一人敢上前去。那洪國將領身體落了下來還不等他爬起,蕭廣踏了起來,重重踏在他身上,他隻覺得胸口一陣奇異的麻木之後便是刺骨的痛楚,這一踏便將他踏得鮮血狂噴,命歸黃泉。

蕭廣仍未放過他,在這具已經沒了氣息的屍體上連蹦了幾蹦,將之跺成了扁平的一塊方才罷休。他再次撲向洪國將士,這時卻沒有人敢應戰了。

薛文舉在城下看著蕭廣如虎入羊群,也不由得升出一股寒意,這般瘋狂的勇士,足以決定戰場的局勢。他環顧左右,若是自己手中再有兩萬人馬,便可以奪取霧台城了。

但就在這時,城上一陣擂鼓聲傳來,洪國將士齊聲大喝,一隊執圓盾彎刀的士兵自藏兵洞裏突上城樓,城上的洪國士兵人數立刻便又多了起來,“殘月軍殘月軍”的呼聲不絕於耳。

薛文舉吃了一驚,難道自己攻了幾日,馬濟友連他的主力都沒有派出麽?馬濟友帳下嫡係部隊之中,殘月烈日暴雨狂風四軍威名遠播,近戰的刀盾手殘月軍,陣戰的鐵甲烈日軍,遠程弓箭手暴雨軍,突擊騎兵狂風軍,各有所長,每軍都有一千五百人之眾,到現在憑那羌人勇士的威猛,才逼出馬濟友的主力!

“下令,鳴金!”薛文舉定了定神,斷然下令,如果再攻下去,便是不知進退驅士兵去送死罷了。

郭雲飛漫步在洛郢街頭,寬敞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似乎繁華更勝於往昔,並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雖然柳光實際能控製的陳國版圖,較之以前減了不少,四周既有殘餘的蓮法宗亂賊,又有奪取了玉湖地區的洪國大軍,但就柳光能有效控製的領地來看,百姓生活水準較之以往反倒略有提高。

“老板,今日裏糧價如何?”他含笑走進一家米店,向老板作了個揖。

“三百文銅幣一石。”那老板似乎對他挺熟,嗬嗬笑著道:“郭老板,我說了我這便是全洛郢最便宜的了,若是你要大宗進貨,我還可給你折扣。”郭雲飛伸手撚起一小攝米,塞進嘴中嚼了嚼,道:“這米是陳米,隻怕已經放了幾年吧?”“你是行家,我不瞞你,我店裏的米是來自官倉。自柳帥執政以來,他每年都以官倉中陳米換民間新米,因此你想收大宗新米並不容易。”郭雲飛點點頭,象個商人一般地盤算了會,才道:“老板,玉湖遲遲未複,這米價隻怕不穩吧?”那老板臉上的神色有些遲疑,向門外張望了幾眼,然後低聲道:“此時莫談國事,免得節外生枝。”“不是柳帥有令,開放言路,不禁民間議事麽?”郭雲飛詫然道。

正這時,大街上傳來了哭喊之聲,大隊的人馬慢慢走了過來,不時還有敲鑼的聲音。郭雲飛心中一動,來到門口,隻見是一群士兵擁簇著犯人走了過來。哭嚎之聲,正是這群犯人發出的。

“看著沒有,郭老板。”糧店老板低聲在他耳邊道,“這是前左相韋達家人,韋達雖然不過五十許,卻當了三朝相國,在京城之中呼風喚雨,無論大王是誰他都能巍立不動,但這一次終於還是栽了。”郭雲飛吸了口氣,這幾日裏洛郢城看起來風平浪靜,集市商賈也沒有什麽異常,卻不知連位高權重的韋達也被柳光不動聲色地收捕下獄,看來過不多久,連小王這傀儡也將完蛋了。

“改朝換代就這麽回事,好在柳帥比起先王要寬厚得多,他治下這兩年來雖然戰事不斷,百姓卻不覺比以前要苦。”那糧店老板搖著頭,口氣中對這些被打倒的高官們似乎沒有同情,“郭老板此次要進多少米糧?”“我想進一萬石米糧,但三百文銅幣一石仍嫌貴了,我還得同合夥的商量商量。”郭雲飛微籲了聲,也不顧那糧店老板的挽留便告辭了。

行在大街之上,他的心卻不知飛往何處。此次入陳國,一則是挑動蓮法宗殘黨接連起事,以牽製柳光給餘州的壓力。會昌城一戰柳光在末分勝負之時不得不撤軍,這第一個目的便已達到。二則是來洛郢,看看能否挑動陳國朝中大臣暗算柳光,卻不想柳光借秦千裏刺殺之機大加株連,便是韋達這樣的重臣也不免入獄,自己此來還是晚了一步。

如今看來,柳光雖然不能如李均一般有重大改革,卻也算政治清明,而且洛郢百姓對他甚為尊重,更勝過統治這裏三百餘年的裴家王室。更重要的是,百姓對柳光極有信心,並不曾因為局勢不佳而人心浮動。即使是失去了玉湖這產糧重地,米價上漲得卻依舊有限,這足以證明陳國實力猶存,並不象外表看來那般危險。

“看來柳光果然是李統領大敵。”郭雲飛皺了皺眉,若非親自來洛郢,隻怕是不能體會到柳光真正可怕之處的吧。

“李統領大婚已過,回去業已遲了,不如再去看看那個淩琦是何許人物。李統領曾言與他見過一麵,但多了解一下他治政可更有利些。”當郭雲飛目光停在那些遠去的士兵身上時,他拿定了主意,要南下淮國,看看那讓淮國死而複生的淮王淩琦是何等人物。畢竟,市井中紛紛傳聞柳光竟然不顧占去大片陳國江山的馬濟友而不顧,卻去對抗那淩琦去了。

“老爺,外頭有人擊鼓。”蘇白斜倚著書箱,一卷閑書握在他手中,身旁的衙役彎著腰恭敬地等著他的命令。

但衙役心中卻遠沒有表麵上那表恭敬,這個三郡總督上任也有五日了,整日裏卻隻見到他飲酒賦詩,四下遊玩,雖然名士風liu,卻同與往蘇國任命的官吏一般無二,都是吃白飯的貨色。

蘇白長長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自己略顯臃腫的肚子,若有所思地道:“不見,讓他們該去哪便去哪。”“老爺,這次是個人命案子,隻怕不見不好吧?”這叫況涯的衙役終究年輕,禁不住還在的那麽一滴半點熱血激**,多了一句嘴。

“麻煩……”蘇白歎了口氣,目光中閑過一絲狡黠,這個衙役看來還是可以任用的,與他相反,那些在這幾日來不斷奉承自己陪自己玩樂的都須斥退才是。

“好吧,我去大堂。”蘇白起了身,整了整身上的袍服,和平軍協區體製較亂,因為名不正言不順,故此既有郡守留守這樣的蘇國地方官稱呼,又有總督這樣鳳九天創製的官號,唯獨官服卻是不論大小統一的素絹。

“何事喧嘩?”蘇白眯著眼看跪在麵前的一群人,“站起來說話,以後記著,見到官長隻須作揖,最多不過鞠恭,不得行跪拜之禮。”“小民不敢,小民不敢!”那群百姓卻沒有一人敢站起來的。

“砰!”蘇白一拍木案,道:“讓你們起來你偏不起來,你們不知跪拜之禮在和平軍中隻允許對戰死的將士行麽?你們是不是咒我死啊?那個人是怎麽回事?”百姓們被他的話語所嚇,連忙站了起來,惟獨有一個人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個男子大聲道:“老爺明查,那張家占了小人的地,還打死了小人兒子!不動的就是小人兒子,還請大人嚴懲凶手!”蘇白目光一凝,離開案堂來了人群之中,也不管另一夥人紛紛辯白,向那躺著的人額頭摸去,隻覺額頭尚溫,再一摸脈搏,蘇白怒吼道:“來人,把兩夥人全給我抓起來關著,把這個人送進裏麵去,快去請最好的大夫,還有,派人守住房間門口,除了大夫和我外不準任何人進去!”大夫請來之後便立刻給那傷者進行治療,蘇白回了內堂,況涯見了他嘴動了動,似乎想問什麽卻又不敢問。

“是不是想問我為何不審案子便將人抓起來?”蘇白一反這幾日裏對他愛理不理的神色,微微笑著道。

“小人不敢。”“況涯啊況涯,請記著,我不是蘇王任命的官員,而是和平軍李均統領任命的官員,和平軍中向來是沒有什麽老爺大人的,便是李統領也是最討厭旁人叫他大人向他行禮下跪的,你知道為何麽?”“小人……屬下……”那況涯連換了數種自稱,都覺不適,幹脆道:“我不知道。”“一個人若是被別人拜習慣,便會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麽了。”蘇白慢慢道,“你看古往今來多少英雄難保晚節,知道原因何在麽?原因便在於當麵拜他們的人太多而當麵責難他們的太少。好比說你,你自以為自己英明清正麽?”況涯垂下頭去思忖了會,抬起頭看到蘇白清澈如溪水的眼睛,咬了咬牙道:“小人作衙役雖然不長,但也曾收過賄賂昧過良心,清正是談不上的了,至於英明與小人更是相差萬裏。”“那便是了,但若是你身旁的人個個見了你便向你跪拜,整日裏你見到的都是些卑恭屈膝之人,聽到的都是阿諛奉承之語,慢慢的你便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你會相信自己不是凡人,是什麽天上的星宿,是神……”蘇白說得很慢,見況涯聽著聽著若有所思,便微笑起來。

“我明白了,原來大人……不,蘇總督怕的是失去真我。”“真我?”沒有想到況涯竟然用了這樣一個詞,蘇白也禁不住有些愕然,片刻後大笑起來:“不錯,正是真我。我這幾日看起來是四處遊玩,實際上在觀查這附近民情,我發現這附近百姓好利爭訟,許多小事往往被他們扯成大事,比如今日,兩家因爭些宅地而鬥毆原本是人之常情,但若我任由他們爭執下去,那受傷人家為了把官司弄大,必然對傷者不加照料,父不愛子,妻不愛夫,此乃風俗使然,不是我三言兩語可以化解得了的,所以我便不審案情先行救人。若是人救活了,此案不過是些許金錢便可了結,若是人死去,那傷人者將抵罪,兩家之仇越結越深,最終必成死敵。”況涯想了想,禁不住再次向蘇白行了一禮,道:“總督英明……”“哈哈,你看你,我方才還說過……”蘇白搖了搖頭,看著況涯臉上的羞赧,眼睛卻變亮了起來,他道:“李均統領將這蘇南三郡並為一區,以我為三郡總督,知道是為何麽?”不等況涯出聲,蘇白又道:“為的便是在此試行新政,以俟日後布於全境。況涯,你熟悉這三郡實情,可願助我在此推行這教化之道,平衡之政?”

第03小節

望著眼前一片火海,任遷唇際浮起一絲殘忍的笑意。

夾在劈叭的烈火燃燒聲中,被風傳入他耳際的,還有港口中倭人的哭嚎聲,這哭嚎聲任遷覺得很熟悉。

他轉過頭去遙望西方,那裏有廣闊富饒的大陸,那裏有如詩如畫的小村,那裏有勤勞善良的百姓,那裏有淳樸真誠的民風,那裏有安靜詳和的氣氛。

那已經是一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但有的人仍然貪婪嫉妒,把那裏變成了一片火海,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處處燃起了烽煙,流血與哭泣也不能打動野獸的心,殘暴與狂虐讓天地都為之憤怒,現在,便是天地憤怒的凝結了。

屠龍子雲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危險,伸手推了一下任遷,道:“任先生,你沒事吧?

“任遷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看屠龍子雲,苦笑道:”我沒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屠龍子雲生來便是打破砂鍋紋到底的性格,換了旁人或者住口不問,他卻問了出來:”任先生想到的是什麽往事?“”聽到這倭賊的哭嚎聲,我想起……我想起神洲百姓為倭賊劫掠時,也是這般哭泣的,如今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屠龍子雲濃眉一皺,若有所思,過了片刻道:”神洲百姓這般哭泣是因為仇恨與痛苦,倭賊這般哭泣,也是因為仇恨與痛苦。因為仇恨,故此我們來倭島先發製人,那麽他日倭賊是否也會因為仇恨去神洲先發製人?“任遷怔了一下,屠龍子雲接著問道:”倭賊在神洲燒殺**掠,禽獸不如,如今我們也在倭島燒殺,是否也是禽獸不如?“一刹那間,如同雷擊一般,任遷隻覺得全身大震。在他心中,向倭賊複仇的念頭比忠於蘇國的念頭還要來得更強烈,但屠龍子雲一句話卻讓他意識到,若為仇恨所左右,自己與那倭賊便沒有什麽區別。

汗水津津而下,博學如他者深知為仇恨蒙蔽的後果。他禁不住感激地向屠龍子雲道:“都督說得不錯。”但他發現屠龍子雲自己卻似乎陷入困惑之中,這才啞然失笑,屠龍子雲原來根本不是看破自己心中的仇恨,而是憑本能問出這樣的話語。他此前一直對李均任命屠龍子雲為水師都督頗為不然,認為和平軍高級將領中惟屠龍子雲難以服眾,但現在看來,屠龍子雲能憑借本能問出這關鍵問題,看來李均用人,還是有其獨到之處。

“我明白了。”屠龍子雲抬起頭來,對任遷道:“我們與倭賊不同,雖然同樣是殺人放火,但我們是為了保護人而殺人放火,殺一人可救數十乃至數百人。”任遷吸了一口氣,腦中忽然浮起李均在送他出海時曾對他說的一句話:“兵者,凶器也。為正為邪,在用兵者之心。”他原來以為這不過是李均勉勵自己的話語,卻不知是李均已經發覺自己有被仇恨蒙蔽良知的苗頭而說。

“原來如此,軍隊雖然是殺人之器,根本上卻是用於保護周圍的人。”雖然仇恨之火還未完全從任遷心中褪出,但此刻他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他微微一笑,投向屠龍子雲的目光也增了幾許敬意,但屠龍子雲下麵一句話立刻讓他眼中的敬意消散不見了。

“不過,如果倭人女子如花似玉的話,我這樣殺人放火恐怕會影響我在她們心中的形象。”“真是……”任遷搖了搖頭,這個屠龍子雲總能出口驚人,實在不能以常人揣測於他,李均任命他為水師都督,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啊。

“這是第三個港,倭賊南方二島便於他們侵擾的港口隻有四個。”任遷岔開話題,“我們接連燒了倭賊三個海港,第四個定然有了戒備,下麵要做的,便是去會一會那號稱倭島大明神的清田慶喜了。”“任先生定然又有奇計了。”屠龍子雲哈哈笑道,“不過我想,清田慶喜隻怕會主動來找尋我們。”任遷點了點頭,沒有作聲,現在要做的,就是給即將一統倭島的清田慶喜一個致命打擊,隻要除去此人,倭人還將亂下去,至少三五年內是無力再大規模侵擾神洲了。

此次和平軍水師遠征倭人,用的並非正攻法,而是與倭賊打起海上遊擊。任遷多年來數次冒死潛入倭島調查,對倭賊情況極為了解,再加上墨蓉設計的千裏鏡能料敵先機,方能避實就虛,在倭賊的主要航道上截擊落單的賊船,再扮作倭賊火燒倭人的港口。

但如此作戰有個先決條件,那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要有一立足之地,當任遷談及此事時,李均當先便想起他初遇淩琦的蛟島。那蛟島雖然不大,也不適於作港口,但僅僅作為中途的補給之地則勉強可用。每隔三五日,便有一兩艘巡海的和平軍水師船艦將補給物資運來,又將傷兵帶走。

補充完必要物資略做休整之後,任遷屠龍子雲等便再次出發,此次的目標便是倭賊南方二島中安良島的最後一個良港“廣崎京”。考慮到倭賊南方勢力極可能統合起來,將剩餘的戰船都集中在廣崎京港以備不測,此次和平軍水師調集了五艘大海船與艨衝鬥艦十餘艘,兩萬人的和平軍水師,半數集中於此。

“若是正麵與倭賊交戰,便是再有兩萬人也沒有勝算。”任遷道,“如今我們依計偷襲,用不著這樣多的船隻。我們兵分兩路,我領一艘大船三艘艨衝前去,屠龍都督在此接應。”屠龍子雲道:“不如我去偷襲倭賊,先生接應。”任遷搖頭道:“不可,隨機應變乃我所長,還是由我去。都督若是發現情形不對,便請去接應我就是。”兩人商議已定,和平軍水師便一分為二,任遷乘著一艘大海船,側方由三艘艨衝護衛。此一戰將是在南部兩座倭島的最後一戰,因此這幾艘船上裝的盡是黑油火yao等易燃之物,水手戰士反而不多,隻有千餘人而已。

廣崎京港在千裏鏡中已經變得逐漸可見了。任遷挑的是午飯之時,此刻在近海巡視的倭船要麽到了較遠處一時半會無法趕回,要麽便是停泊在港中休整,而且憑借千裏鏡可在倭船進入視線以前便主動避開,因此和平軍四艘戰船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港邊。偶爾也可見到倭賊漁船,但漁船上的倭人認不出這幾艘刻意偽裝過的戰艦來自神洲。

“入港!”任遷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計時間差不多,便命令已經在廣崎京港外悄悄拋錨了半個時辰的和平軍水師。

一連三次偷襲,倭賊早有戒備,因此當和平軍水師一出現在視野之中,倭賊了望員便發出了警訊,港中時刻處於戰備之中的倭船萬帆齊升,紛紛起錨向和平軍靠過來。

眼見雙方越來越近,敵艦上的桅杆用肉眼也能看見之時,任遷命水手以旗語下令:“開始!”四艘和平軍戰船分了開來,調轉了方向散開,似乎準備從廣崎京港中離去。倭賊船上發出憤怒的嘯聲,顯然以為這不知名的膽小對手欲逃走了。

任遷所在大海船上旗手再次打出旗語,早已準備就緒的和平軍水手將一桶又一桶的黑油傾入海中,這黑油是南方恒國沙漠中的特產,但除去極易燃燒外幾乎沒有用處。墨蓉對此極有興趣,而且為了備戰和平軍倒是囤積了不少黑油,這一次全被任遷帶來。

黑油遠比海水要輕,因此在海麵之上結成了一道油層,受漲潮影響,這油層逐漸向岸上擴展,已經被和平軍燒怕了的倭賊立刻明白,和平軍又要用火攻了。

明白歸明白,當和平軍戰船用火箭點燃黑油,並且開始全力後退之時,倭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原本碧藍的海水一瞬間變成一片火海。衝天的黑煙遮住天日,海鳥悲鳴著遠飛,而擠在港中的倭賊船隻徒勞地走避,卻隻能換得晚一些被點燃的命運。

火勢在風力的幫助下飛快蔓延,片刻間火舌便卷上了岸,萬焰齊飛,流火橫射。倭人先是棄船上岸,緊接著又在岸上四處奔逃,但滾滾濃煙之中,他們泣淚加集,無法分辨方向,往往自投入火焰之中,化成一塊焦黑的屍體。

倭人的木屋原本就極易燃燒,因此一會兒靠港的房屋就在火神的籠罩之下。為了阻隔火勢,倭人用撓鉤繩索將一幢幢房屋拉倒,想搶在火焰抵達之前拉出一條隔離帶。在如此慌亂的局勢之下,倭人竟然仍能組織起有效的救火措施,任遷若是能親眼看到,定然會大為驚歎。

但仿佛是老天也為倭賊曾經的惡行發怒,要徹底懲治倭賊一回般,眼看火勢將被倭賊控製住,受損象前三個港口那樣隻會在港區而不會蔓延至居民區時,狂暴的風突然刮了起來。

風帶著火焰,象毒蛇吐出的舌芯,在救火的倭人目瞪口呆之中越過他們費盡力氣製造的隔離帶,直接撲入他們身後的建築之上,緊接著又撲向城市的各個地方。煙霧騰空而起,大地被映成櫻花一般嬌豔的粉紅,太陽也為之失色,原本藍色的天空如今成了一塊烙鐵。

火焰無情地追逐著人們,四周建築物都在火舌的舔舐下發出痛苦的呻吟,濃煙夾著嗆人的氣息和難以忍受的高溫,將人們四處驅趕。原本就狹窄的街頭,被奔逃的人堵得水泄不通,這些人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有的就是逃走,逃走。於是丈夫拋棄了妻子,子女扔下了父母,每個人都在這天地之怒中無所是從,每個人都在掙紮奔跑,但每個人看到的都隻是一片火海。

空氣中的溫度越來越熱,救火已經是徒勞的,有組織的救火者早在大風起後不久便被烈火吞噬,而普通倭人用水桶用水瓢去對付這樣的火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好熱,媽媽,好熱!”一個打扮得象麵人娃娃一樣的倭人小女孩在火中哭喊,四周全是逃亡者混亂的腳步,她哭泣著,揉著眼睛慢慢向前跑,幾次跌倒,又幾次爬起。當她被高溫與有毒的煙氣弄得昏昏沉沉時,一步走錯“咚”地一聲掉進了水裏。

這是廣崎京北町的一個小湖,湖裏已經擠滿了躲避高溫的倭人。四周全是火焰,濃煙中看不到任何逃走的道路,人們絕望地相互擁抱在一起,靜靜地等待火的熄滅。喊叫已經讓他們聲嘶力竭,這個時侯,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

但四周的高溫慢慢傳入水中,水的溫度也逐漸升高起來,當擠得滿滿一湖的倭人們意識到不對時,他們已經覺得筋酥骨軟,他們已經無法從水中爬起來,他們更不敢踏上仍舊火舌飛滾的街道。

水逐漸沸騰,火焰也已經開始最後的騰飛,整個廣崎京沒有任何人的聲音,甚至連哭喊求救與最後的呻吟聲也沒有。水與火的共同瘋狂,讓這座城市成了一座死城。

在千裏鏡中看著這座號稱全倭最大城市的良港灰飛煙滅,任遷心中卻全然沒有報複的快感。和平軍將士也都陷入肅穆之中,無論對方是不是神洲人,但到少有一點,他們都是人。如果這種屠殺與暴行也會讓他們產生快感,那麽他們與那些在神洲大地上千百次上演這種暴行的倭賊又有什麽區別?

任遷仰天長歎,那陣風也不在他預計之中,原本此次的目的,不過是催毀港口而已,結果卻將一座十萬戶的城市化為烏有。神洲與倭人的仇恨,隻怕會越結越深,而自己,就將是神洲與倭人共同的罪人……

四艘戰船上,號手吹響了深沉的牛角,悲涼的聲音在海岸上緩緩舒展,象是一曲挽歌。

穿過煙幕,任遷所乘戰船開始離開這座讓他們心情複雜的港城。但還未遠離港口,迎麵出現的龐大艦隊讓任遷倒吸一口冷氣。

“怎麽回事!”自己的歸路是何時被這支不明的艦隊切斷了?

看到對方艦隊上飄揚的旗幟,任遷心中一動,他立刻明白,來者便是倭人中的霸者,被倭人稱作瘋魔之王的清田慶喜!

原來關原安良二島上的倭賊遭受沉重打擊的消息傳入清田慶喜耳中,他已經立意一統倭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時機,集中全部水師渡海,意欲一舉掃滅南方二島上的異己,進而以此為踏板進取神洲!

偏偏任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廣崎京之上,不曾想到會有這等異變,當發現清田慶喜之時,為時已晚,已經無法避開了。

“罷了罷了,我定下毒計讓如此眾多倭人葬身火海,一死殉之也是應當,隻可惜了這些將士……”任遷瞬間從震驚清醒,方才還道那陣風是天地要懲罰倭賊,卻不料片刻後便輪到自己,諸行無常……

這四艘船上的和平軍水師將士見了廣崎京的慘狀,心中早已沒了戰意,如今敵人突然出現,而且數十上百隻的倭賊大小艦船讓他們心中都蒙上了陰影。

“眾軍士聽了!”任遷大聲吼道,“升和平軍戰旗,和平軍陸地之上縱橫無敵,大海之中也同樣縱橫無敵!”四艘戰艦上的紫色龍旗先後升起,將士們看著在海風中飄揚的戰旗,精神微微一振,任遷又下令道:“屠龍都督會來接應我們,因此隻須盡力逃走便是!”此刻風向對和平軍極不利,清田慶喜占了上風向,而和平軍隻得側帆斜走,企圖甩開倭賊。原本排成數行的倭賊乘風逼了過來,兩者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放下zha藥舢板!”四艘和平軍戰船上的黑油已經用盡,但zha藥舢板卻還未派上用場,未曾嚐過這小舢板厲害的清田慶喜軍也不畏懼,筆直便追了過來,他們料想這還不如一艘獨木舟大的小舢板,便是有陰謀又能如何。

“砰!”接連數聲巨響,追得最急的兩艘倭船被火yao炸得正著,一艘左搖右擺,速度緩了下來,另一艘則船頭被炸得粉碎,開始下沉。

其餘倭船繞開這開艘傷船,繼續追了過來,任遷用千裏鏡細細打量,發現追得最急的倭船之中,竟有一艘上懸著最大的帥旗,那旗幟上的圖案是三枝利箭一朵ju花,任遷心中一動,據他所知,三箭一花是清田慶喜的家徽,這追得最急的,莫非是清田慶喜本人的座船?

他眯著眼睛向那艘船看去,過了片刻搖了搖頭,自語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清田慶喜在倭賊之中也是一代梟雄,為人奸詐多疑,怎能做這種輕身犯險之事?料想必是艘餌船,船上即便有長得象他的人,也是倭人傳說之中的影武士。”一念及清田慶喜的狡詐多疑,任遷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臉上不由露出喜色,但一閃而逝。

“任先生,屠龍都督,屠龍都督來了!”當雙方再度接近,弓箭手已經開始相互以火矢攻擊之時,桅杆上舉著千裏鏡觀察的了望員滿是喜悅的道。但一枝箭穿透了他的身體,他悲鳴著從從桅杆上摔落,跌在甲板上。

“什麽!”任遷忙向南方看去,隻見屠龍子雲僅帶著五艘小船駛了過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氣憤,喜的是屠龍子雲定然早在千裏鏡中見到局勢不妙卻仍然來救援,氣憤的是這種救援不過是徒勞的,反而會連屠龍子雲也搭進去。好在來的並不是屠龍子雲所領的船隻全部,想來剩餘三艘大船和幾艘小船都被屠龍子雲命令逃走了。

“快與屠龍都督聯係,要他速走!”任遷下令道。

很快對方船上傳來旗語:“一起生,一起死。”任遷刹那間熱淚盈眶,他終於覺得自己真正成為和平軍的一員,不惟別人接納了他,他自己也接納了自己。

“要子雲去攻擊追得最近的第四艘倭船,我引開周圍的船隻!”既是如此,那麽就大戰一場吧。任遷當機立斷,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