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柳寧(一)

?經過一連幾天的陰雨,天終於放晴,清晨起來,厚厚一層霜打在原野之上,象是為大地罩上了一層紗衣。鳥兒在久違了的陽光下歡快地跳躍,婉囀地鳴唱,用它們嫩黃的嘴兒梳理著羽毛,不時偏過頭,好奇著打量這靜靜地沉默了許久的人群。?

成千上馬的和平軍將士,是城,是山,是林,是火,屹立在臨時辟出的校場之中,他們表情嚴肅,但眉宇間卻露出幾分渴望。?

“嗬!”忽然間,遠處傳來無數人炸雷般的喝聲,鳥兒被驚得撲扇著翅膀高高飛起,喝聲未落,嗚嗚的號角吹起了清晨的寒意,風卷紫旗,翻滾飄動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嘭”一聲重重的鼓點緊隨著號角而響,羌人力士在這樣的天氣中仍舊**上身,每一塊股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盤虯粗獷,洋溢著似乎使不完的力量。?

“嘭!”第二聲又響了起來,緊接著又是嘭嘭聲如連珠迸發一般,連綿不絕,先隻是那赤著上身的羌人力士一麵鼓,很快和平軍所有營寨中的鼓聲響便成一片。?

巨大的紫色龍旗開始自南向北移動,戰士的腳步聲,戰馬的蹄聲,戰車的軸輪聲,混在一起,令大地也禁不住發出沉沉的回聲相應和。?

柳州城上,蘇國官兵瞪著因為熬夜而通紅的眼,迎入他們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陽的紅光外,便是同那太陽一起出現在他們視線中的紫色龍旗。?

“我……我怎麽了?”一個士兵隻覺得心髒幾乎不再跳動,自己張大嘴巴,卻仍然喘不上氣來,自骨髓深處,一種針一般的冷意一點點地將身軀占據,直至整個身軀都似乎不屬於了他。?

“不……不行,我……我……”那個士兵不知自己應當做什麽,他隻知道,看著迎麵而來那以堅實的方陣推進的隊伍。?

“各就各位……”一個武官聲嘶力竭喊了出來,“準備作戰!”?

這喊聲無法喚醒這些被敵軍氣勢壓垮了的官兵,直到他一腳將那個擋著他麵前的士兵踹倒,其餘人才慌慌忙忙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那個士兵倒在地上的同時,忽然想自己要做什麽了:他想撒尿。?

但此時不是他小解的時侯,他驚惶地四處張望,看到別人都已做好了戰鬥準備,他也摘下弓來到了自己的垛口。將半個頭伸出垛口,他極力向城下張望,但能見者,隻是陽光下一片紫汪汪的大海。?

“射……射死你……”顫粟著拉開弓,射出第一枝箭,而此刻和平軍尚在射程之外,這場攻打柳州城的戰爭中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無目標地在空中輕飄飄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麵上。隨著他的弓弦聲響,更多同他一樣的新近被強征入伍的官兵射出了箭矢,但旋即便被一片軍官的喝擴聲與踢打聲製止。?

“笨蛋!”身旁的老兵粗魯地給了這新兵一脖拐,將他頭重重碰在城磚之上,幸好有鐵盔護著,雖然疼痛,卻沒有破。他手忙腳亂地將頭盔扶正來,免得遮住自己的視線,半是驚恐半是無奈地看著老兵。?

老兵半眯著眼,嘴裏還叼著根草莖,弓箭就是隨意地扔在他身旁,別人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敵軍,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在那休息。不知為何,新兵見了他的神情,覺得略略有些安心,就連小腹中的尿意,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鼓聲越越近,也越來越激烈,架著大牛皮鼓的鼓車已被推至距離城牆不足三箭之地,正這時,呐喊聲象從半天打下來的霹靂一般,驀然響起,新兵心神剛剛放鬆,這一下子又被驚得慌了起來,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穩,開始巨烈地顫抖。?

“伏下來!”老兵又給了新兵一個脖拐,自己搶先將身軀蜷縮成一團,藏在箭垛突出的磚石之下。新兵慌裏慌張依樣伏下身,隻覺得腹部受了擠壓,尿意更深了。?

“嗒!”皮索被斬斷之聲響了起來,緊接著,重投石器發出沉重的咯吱聲,將南瓜大小的石塊擲向天空。新兵吃了一驚,剛想站起來,卻看到老兵伏在那兒氣都不敢喘,於是便也不曾動彈。不過是片刻之事,他隻覺天空似乎變暗了,陽光似乎被什麽遮住了,他驚訝得張大了嘴。?

“轟!”和平軍的投石機投出的石頭,重重砸在鐵索連成的護城網上,將護城網帶得向下猛烈一沉,發出刺耳的金屬磨擊之聲。碎了的石塊四處飛濺,一些方才站起來的官兵頭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掙紮。他們的鐵盔鏈甲,在這強大的衝擊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個慘叫著的士兵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血自他手指縫間流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著,顯然是雙目被飛濺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見他暴露在自護城網縫隙間滾下的石塊之下,那個新兵忍不住爬起來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老兵貓著腰扯住了他的絆甲皮帶,狠狠將他扯過去按倒在地。?

當新兵抬起頭來時,那個慘叫的士兵已經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腳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頭盔裏,血和腦漿的混和物不斷地滲著。新兵隻看了一眼,就覺得胃部的翻滾遠遠勝過了小腹的尿意。他拚命地嘔吐,將早晨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老兵側著耳,似乎在聽著什麽,沒有對新兵說話,也沒有理會新兵那半是憤怒半是感激的目光。慘叫聲,投石機發石的聲音,攻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風卷戰旗的聲音,還有將這殺戮一步步推向**的呐喊聲與擊鼓聲,震得人的耳朵什麽也聽不見。?

雙方投石機的互擊很快便結束,無論是兵力還是器械上,和平軍都占了優勢。算起自願隨和平軍來攻柳州的投誠的蘇國官兵,圍住柳州城的足足有十二萬大軍,而城中守兵這幾日不斷潰逃嘩變,已經不過區區六萬,這六萬人還不能一起上城,還得有部分拱衛宮殿,有部分巡查街坊,雖然城中囤有大量軍資器棧,但卻無人能用。?

“殺呀!”和平軍戰士開始衝鋒,當先者是了群將又長又厚的木板舉在頭頂的羌人勇士。他們力大無窮,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們頭上的木板上,對他們難以造成傷害。當他們來到護城河後,藏在木板之下的盾手鑽了出來,用大盾護住他們,而他們則將木板重重摔在護城河上,用力將木板推向護城河對岸,數十塊木板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寬敞的臨時橋梁。?

“倒油!”城上的火油如瀑布般傾了下來,緊隨著下來的還有碎棉布、鬆枝等易燃之物,火矢一枝枝射下,木板上一處處被點燃,火舌騰地躍起,很快便讓和平軍的努力化作在下的煙燼。?

那個新兵此刻已不能算是新兵了,他盡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箭壺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和平軍是如此眾多,他可以肯定自己射中了其中幾個。當第一個敵人中箭倒下,那呆滯的目光移過來尋找射殺他的人時,新兵的心沉到了腹內。但漸漸的,他麻木了,不斷有人倒下,敵人,或者是身旁的戰友。人心底的殺戮**在這慘烈的激鬥中被激了起來,他已經忘記對手是人,而隻知道要殺死對方。?

“沒箭了!”當發現箭壺中沒了箭矢時,他心劇烈地跳了一下,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他伏在地上,滾到一具同伴屍體旁,解下他的箭壺,將他的屍體踢到了一邊——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他已經很自然地覺得伏在這城磚之上的不再是個人。他也不知道,在什麽時侯自己也會伏在城磚之上。?

箭雨與石雷漸漸稀疏了,和平軍開始退卻了。那個新兵抹去額間與血混在一起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全身上下都濕漉漉的,尿意早就不知到哪去了。?

“打起精神來!”老兵身上明顯比他要好些,神色也要悠閑得多,“才開始呢!”?

新兵悄悄從箭垛口處向城下看去,在搭建強渡護城河的浮橋失利之後,和平軍前部稍稍後撤,但緊隨著又是一輪冰雹似地投石。護城網上的鐵索也禁不住這般密集的轟擊,開始出現零星的斷裂,而藏身於其下的官兵所受的傷亡也開始增多了。?

城牆上的塔樓首先被這飛石砸得崩裂,新兵眼睜睜地看著一處塔樓倒了下來,將廁身於其下的幾個官兵都埋入斷磚碎石之中。他等了會兒,沒有一個人從那片狼籍中爬起,他明白,這幾個人都已經完了。?

“咚咚!”和平軍的戰鼓聲換了一種鼓點,呐喊聲再度衝破雲霄,架橋失敗並沒有讓和平軍崩潰,高大的移動箭塔被推了過來,那箭塔比柳州城外城城垣要高出足有十尺,藏身於其上的夷人弓箭手居高臨下,以準確的射擊逐一將城頭躲避得不嚴的官兵射殺。官兵則全力反擊,以火矢射向移動箭塔,但那箭塔盡數用水浸得透濕,極難點著來,眼見和平軍弓箭手牽製住了官兵注意力,羌人力士又抬著長板衝了上來。這一次他們將長板鋪上,立刻用麻袋裹著泥土蓋在長板之上,城頭的官兵受了壓製,不能象前一次一樣將所有長板點燃,很快便有數道臨時橋梁架成。?

和平軍中“萬歲”的呼聲刹那間取代了喊殺聲,不等架橋的羌人力士退回來,十數支利箭般的和平軍衝了出來。即使是在全力奔馳之中,他們卻也沒有一絲散亂,分路衝向臨時橋梁。?

那個新兵茫然失措,不敢探出身去射箭。他本能地將目光看向老兵,隻見老兵已然將弓箭扔在地上,提起了刀和盾。新兵有樣學樣,也放棄了弓箭,而握住了矛。?

雲梯幾乎就在他將矛提起的同時搭上了城垛,和平軍將士或順著雲梯,或使用爬索,將刀劍噙在口中,迅速向城垛上爬了過去。雙方在城垣之上展開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夷人弓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擊來壓製官兵,隻能瞅準空檔以冷箭來助在血戰中的己軍一臂之力。?

那新兵此刻才探出頭去,看著一個瘦削的和平軍戰士猴也似地順索蹭了上來,距他越來越近,甚至連他臉上的紋理都可以看清。新兵“呀”的大叫,用力將長矛揮出去。那瘦削的和平軍戰士身手甚是靈活,用力蹬了城牆一腳,那爬索便**了開來,閃過新兵這一矛。新兵見自己一擊不中,而對方卻乘機又爬上了幾尺,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老兵瞅準時機將一塊石頭擲了下去,那和平軍戰士偏過了頭,卻躲不過肩,在空中搖晃著四肢從足有三十尺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新兵鬆了口氣,不待他向那老兵投去致謝的目光,“叭”的一聲,一架雲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處,緊接著十餘個和平軍將士魚貫而來,新兵連擲了兩塊石頭,雖然砸倒了一個和平軍戰士,卻不能阻住對方的前進。很快一隻長矛便向他刺了過來,他揮矛去格,那個和平軍戰士大喝著將矛連續刺出,將他稍稍逼得退了幾步,他一離開城垛,那個和平軍戰士立刻上前,想登上城牆,而旁邊的官兵此刻已趕來接應,用鋼叉叉住雲梯,將雲梯推翻了過去。?

僅僅是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新兵卻覺得過了幾個月那般漫長。與這慘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與箭雨中傷亡的人隻能算是少數。和平軍數輪衝鋒都被官兵擊退,沒有一個和平軍將士能活著踏上城垣,經過這輪番作戰,新兵隻覺混身酸軟,四肢無力,而城頭準備的滾木擂石也已消耗殆盡。?

看到和平軍陣勢開始略略退卻,新兵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經過這番血戰,他也不再是一個新兵了。殺聲已歇,城上城下盡是傷者的哀鳴,血腥味讓人嗅覺都已麻木,而護城河更是成了一條紅色的河。新兵此刻再看起來,更為強烈的恐懼感讓他的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尿意再次衝擊著他的感官。?

他本能地再次看向老兵,那老兵卻也滿臉懼色,見了他望過來,那老兵低聲道:“危險了……”?

“逆……逆賊不是被……被打退了麽?”新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得那麽發顫。?

“賊軍陣勢未亂,方才的攻擊隻是總攻前的試探,此刻賊將已然知曉城上何處防守薄弱,若是再攻來,必定是傾力而出。”老兵見軍官將領都累得縮在後邊,低聲道,“賊軍試探攻擊尚且如此,若是全力來攻,官兵兵少,隻怕難守啊。”?

“你……你是說……我們守不住?”?

老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來:“若是城中兵力多上一倍,又有員得力的大將指揮,賊兵想破城勢比登天。但如今城中兵少將怯,陛下又不敢親征勞軍,相國大人則早就收拾了細軟財寶,我們怎能守得住?”?

新兵頗為不信地向四周望去,周圍殘存的官兵要麽在竊竊私語,要麽在發呆,士氣之低,全然沒有打退了敵軍的樣子。他越看心中越急,問道:“那……那我們會不會死?”?

“誰知道呢?”老兵歎息著說了聲,“殺戮場上,誰知道自己有沒有下一刻?”?

新兵心中開始發冷,老兵臉上的懼色卻慢慢消褪,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道:“娘的,能拉出一支這樣的軍隊,李均真不愧曾是陸帥愛將,若是我有幸也在陸帥帳下呆個三年五載的,沒準比這李均還要厲害。小子,有機會你倒應見見李均。”?

新兵聽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番大話,好奇心將恐懼略略衝去些,他正待再說,忽地聽到城下戰鼓聲又是大作!?

“這是玩真的了。”老兵大聲嚷著,似是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又似警告新兵小心。新兵在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握住自己的長矛,眼看著大隊和平軍又開始了衝鋒。?

老兵揣測得不錯,和平軍此次雖然又擺出了自柳州城南和西兩個方向全麵攻擊的架式,事實上卻集中敢死勇士於西城的兌金門。當數十架雲梯搭上了兌金門附近城垛之上後,這些不畏死的勇士瘋子般向上攀登,雖然不時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緊接著便有人頂上來。經過先前試探攻擊後,這兌金門處的滾木擂石已消耗殆盡,急切間也無法補充得全,因此在矢石皆盡之後,雙方便進入白刃肉搏狀態。?

那新兵雖然明白和平軍將選薄弱之處攻擊,卻不想對方挑中的薄弱之處就是自己這兒。想來對方已經發覺鎮守此處大多數都是新近強征入伍的新兵,有戰鬥經驗的老兵數量有限的緣故。他用盡全力揮出長矛,長矛刺入了一個羌人勇士的胸中,那羌人勇士竟無知無覺一般繼續向城上攀爬。他大驚之中想拔回長矛,但長矛卻被對手身體夾住,那羌人勇士一手捂著胸口汩汩流血的傷口,一手扶著城垣,咧開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紅的雙眼中露出似譏似嘲的冷光,眼見他便能登上城來,但他的力氣此刻用盡,終於晃了晃自雲梯上栽倒下去。?

新兵急忙鬆開手,他的長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屍體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卻見一個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自雲梯上探出頭來。那將領身手甚是矯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牆。新兵眼見他手中的戰斧閃著寒光劈頭蓋腦地斬了過來,哪裏還敢拔刀格擋,向後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後是一具官兵的屍體,將他絆得向後倒了過去。?

也虧得他向後倒了下去,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一斧劈空之後反手又是一斧,重達數十斤的戰斧在他手中就根小木棍沒什麽兩樣。但新兵一倒這斧便從他胸前掃了過去,新兵隻覺得胸前一疼,忍了許久的尿再也控製不住,“唉”的一聲便昏死了過去。旁邊的老兵見這和平軍將領勇猛難當,扔了兵器就走,和平軍將領卻不放過他,向前跨了兩步,戰斧一橫,那老兵的首績便飛了起來,脖腔中鮮血噴出足有三尺高。?

“萬歲,萬歲!”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第一個登上城,城下的將士都興奮得高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