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子時,長樂宮的寢殿中燈火通明,太醫院院使袁征還在給**躺著的人施針。

馮可陪皇帝守在一旁,覷著皇帝的臉色,大氣不敢出。

進宮時看韓侍郎的臉色就不大好,馮可還以為他是心裏別扭,就沒多問,沒想到才這麽一會兒人就暈倒了。

陛下喊太醫的時候,那陣仗嚇得幾個舞姬都瑟瑟發抖。當時馮可正在安排小內侍上茶點,也是被皇帝的喊聲嚇了一跳。

幸而袁征給韓佑把過脈,說不是什麽大毛病,隻需要好生調養。可是皇帝不依不饒,非得要袁征馬上把人治好。

湯藥喂不進去,總不能用水把人給潑醒吧,袁征隻好用針灸給他通理氣鬱,使他能夠早些醒過來。

已經快兩個時辰了,袁征累出一腦門兒的汗,摸著脈象算是平穩了,才收了針,對皇帝恭敬道:“陛下,好了。”

夏司言立刻問:“他什麽時候醒?”

“回陛下,再過個半個多時辰人就能醒了。”

夏司言坐在床邊上,又問:“他為何會這樣?”

“單看脈象,像是外邪犯胃、情誌不暢導致的胃氣鬱滯。臣聞著他身上有酒味,這種情況下若是再飲酒,就會蘊濕生熱,氣機壅滯,致使胃痛加劇。”

夏司言皺眉:“胃疼能把人疼暈過去?”

“如果單是胃脘痛倒也不至於,但是再加上憂思惱怒、情誌失調……還是有可能的。”

袁征隱了一半的話沒說,脾胃的毛病說到底還是得靠慢慢調養,這個韓侍郎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恐怕是很長時間以來,都把自己的身體很不當回事。行醫多年,這種要名要利不要命的事情見得多了,大道理誰都懂,就是做不到。袁征思量,不過看陛下這麽要緊他,眼下的名利他也算是有了。

“憂思惱怒、情誌失調。”夏司言抓著韓佑的手,把這幾個字含在唇齒間反複研磨,手上的力道大得掐紅了韓佑的手背。

袁征沒有察覺夏司言的不快,兀自說下去:“若是長久地憂思不解,還有可能拖成大病。眼下韓侍郎尚且年輕,身體有底子兜著,還瞧不出來,再過個十年八年,恐怕就……”

他講到這裏,眼睛瞥見馮可正在朝他瘋狂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他便立刻住了口。

皇帝偏頭盯著他,冷聲問道:“恐怕什麽?”

袁征又看了一眼馮可,馮可低下頭,好似一尊木偶立在床邊,不再給他任何提示。袁征於是撿了一句廢話,畢恭畢敬地答道:“恐怕就會拖成更嚴重的脾胃之疾。”

皇帝嗯了一聲,“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袁征收拾好工具盒,提在手上起身行禮,皇帝又補充道:“今晚你就住在宮裏,不要回去了。”

“是。”袁征退走兩步,轉身走出殿門。

房裏就剩下馮可站在一旁,他覺得皇帝看起來很難過,自己心裏也難受起來,吸了兩下鼻子,抬手抹了抹眼淚,道:“陛下,老奴去熬藥那邊盯著,那幫小兔崽子掌不好火,怕耽誤了藥效。”

夏司言瞥他一眼,“你哭什麽?你也胃疼?”

馮可嘴角往下撇了撇,撇成一條曲線,然後又張開,帶著哭腔道:“老奴是在替陛下難過,這麽些年,陛下苦心孤詣,終於促成了今天的局麵。也是得虧有韓侍郎陪著,陛下才不覺得苦,眼下正是一切向好的時候,韓侍郎卻跟陛下生了嫌隙。奴才在旁邊看著,也覺得傷感。”

夏司言低頭看著被他捏紅的韓佑的手,在那上麵撫摸,企圖把紅印子抹掉,但好像越抹越紅。沉默片刻,他問:“我是不是做錯了?”

馮可道:“奴才白活了大半輩子,沒經曆過什麽情啊愛啊的,不過話本裏不是說,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跟他肌膚相親麽,這沒什麽錯不錯的。”

夏司言被他逗笑了,“你還懂這些,看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馮可見皇帝露出一點笑意,自己也稍稍放鬆起來,笑了一下,“都是打發時間的閑書,沒什麽用的。”

“是麽?”夏司言挑了挑眉,“書裏也有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嗎?”

馮可遲疑道:“這個倒是沒……”

夏司言不等他說完,又看向韓佑:“你說他要是一個女人多好。”

“啊,這個,”馮可斟酌著說,“若韓侍郎是女人,恐怕……也就無緣和陛下認識了。”

若韓佑不是男人,也就不會進宮做侍講,更不可能有和夏司言糾纏在一起的命運。

而夏司言,或許等到某個年紀,就順理成章在宗室或者朝中文武重臣中選一個女人。就像前段時間跟高擎做的那個戲一樣,精心計算著家世背景、人品相貌,立一個各方麵都合適的女人做皇後。或許相愛、或許相憎,也或許會愛上別人。

但昭國皇帝夏司言,永遠不會和一個名叫韓佑的禹州女子有任何交集。

想到這裏,夏司言覺得心裏空****的,有什麽東西是連這天下之主也無法把握,捏在手裏的人也不一定就真的屬於自己。

“陛下不用過於憂慮,這些年,老奴看韓侍郎對陛下也是一片赤忱。大概隻是心裏一時接受不了罷了,日子久了就好了。”

夏司言捏著韓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插進他的指縫裏,跟他十指相扣。

韓佑的手很白,夏司言的手是麥色的,顏色分明,哪怕緊緊交握都似乎融不到一處。夏司言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也是在這張**,他們也這樣十指相扣。那個時候韓佑用力抓著他的手,讓他有一種被深深渴求的錯覺。

“如果好不了呢?”夏司言鬆開手,韓佑的手指又從他的指縫裏溜了出去,無力地垂落在杏黃色的床單上。

“如果好不了……”馮可有些後悔挑開這個話頭,他直覺勸皇帝放棄是不對的。

皇帝陛下從小就固執。

當初夏司言跟著太師學畫畫,太師曾對先帝直言夏司言沒有繪畫天分,學不成的,教了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多花些功夫在治國之道上。當時先帝說繪畫讓人修身養性,無所謂成不成,做皇帝沒有畫畫好看這一條要求。

這個話不知怎麽的被夏司言知道了,他也沒有生氣,隻是在太師麵前,用那種懶懶散散像是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的語調說:“可是我就是喜歡畫畫啊。”

麵上無所謂,但背地裏下了多少苦功夫,馮可都是看在眼裏的。如今夏司言的丹青之術,放眼整個昭國,能勝過他的也不過寥寥。

可畫是死的人是活的,事情似乎也不好這樣比較,馮可躊躇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夏司言抬手撫平韓佑眉間輕蹙而起的皺紋,對馮可道:“你看他睡著了都在腹誹朕。”

馮可立即自責:“韓侍郎隻是身體不適,先前進宮的時候就看他麵色不太好了。這都怪奴才,沒能提前察覺。”

夏司言自嘲地笑笑,“估計他是知道今天朕要跟他說甘州的事,才強撐著進宮來的。他這段時間天天都在跟他老師那幾個心腹謀劃商議,還讓戶部那個李恬幫他探查案子的進展。明明跟朕開個口就什麽都知道了,他就是不願意往宮裏遞個帖子。他是覺得朕不夠能力做一個明君嗎?”

涉及朝政的事,馮可不好回答,隻說:“陛下自然是明君,韓侍郎也是這麽想的。”

“除了之前那個太師,朕還有兩個老師,你可知道是哪兩個?”夏司言忽然問。

**躺著的人仍無知無覺,剛剛撫平的眉間又輕輕地皺了起來,馮可看到夏司言把韓佑的手放到唇邊親吻,錯開眼答道:“其中一個自然是韓侍郎了,還有一個,老奴不知是誰。”

先帝在位時曾給夏司言指定了一名大學士做太子太師,夏司言登基為帝後,高擎隨即執掌朝政,那太師見勢不妙就告老回鄉去了。此後多年,小皇帝身邊就隻有一名侍講。皇帝說的另一個老師,應當不會是那位告老回鄉的前太師。

“是高擎,”夏司言笑了一下,“韓景略教我的東西,是怎麽做一個人們眼中的好皇帝,而我從高擎那裏學來的,才是怎麽做一個皇帝。”

這話有些繞。

高擎這些年不是一直在算計和挾製陛下嗎?怎麽又從高擎那裏學到怎麽做皇帝了?馮可想了一會兒,沒想明白:“可是韓侍郎才是給陛下上課的人啊。”

夏司言盯著韓佑的臉,看似柔情、又看似冷漠地說:“他跟我說人言才是最要緊的,我不這麽覺得。我才不在乎別人眼中我是什麽樣子,他卻一直都困在別人的目光裏,好可憐。”

馮可看著皇帝的眼睛,那裏麵好像湧動了一些瘋狂的東西,像黑色的旋渦,但眨眼再看,那種湧動的風暴又不見了,眼裏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澄澈。

馮可看得心驚膽戰,甚至有些害怕皇帝作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脫口道:“這人……終究還是勉強不來的。”

夏司言又抬手抹了抹韓佑的眉心,歎口氣,用平日裏那種懶懶散散像是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的語調說:“可是朕就是想要勉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