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是硬撐著到宮裏的。

他到的時候時辰還早,一輪圓月斜斜地掛在天邊,跟長樂宮的燈火交相輝映。

馮可引著他往東偏殿走,一路上碰見的宮女太監都向他們行禮。韓佑不確定這些宮女太監是否也知道了他和皇帝發生的事,總覺得他們看向他的眼神都帶著點別的意思,這讓他感到胃部更加不適了。

馮可見他麵色蒼白憔悴,心裏歎氣,這是多少人想要都要不來的福分,韓佑卻把自己逼成這樣,有些不忍,安慰道:“陛下剛剛親政,這一陣子實在忙得腳不沾地,今兒好不容易得了點空閑,就想請侍郎進宮來說說話。”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回頭看韓佑的臉色,見他沒什麽反應,又壓低聲音笑著說:“陛下每天跟二哥兒一起用膳,都會提起侍郎大人呢。”

韓佑點點頭,皺眉強忍身體的不適。

馮可走路的時候小碎步邁得又急又快,平時還不覺得,這個時候韓佑感覺自己光是跟上他的速度都有些力不從心,更不要說聊天了。深呼吸壓住腹部的絞痛,從嗓子裏憋出點力氣,嗯了一聲表示回應。

馮可以為他心裏實在是勉強,也不再說話,腳下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東偏殿中,夏司言斜靠在禦榻上,看小滿帶著幾個舞姬跳他們新編的樂曲,時不時還要打斷指點幾句,讓小滿按照他的意思排舞。他像是對紅色有什麽執念,每次都讓舞姬們穿著不同款式的紅裙。隻不過這次的紅裙很長很保守,從脖子到腳跟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花瓣形狀的領子高高聳立,遮蓋住半個下巴,看起來十分古怪,但是又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讓人不禁聯想到含苞待放的石榴花。

韓佑沒有心情欣賞美色,目不斜視地走進殿中,在禦榻正前方端正跪下,叩頭行了個大禮。

皇帝從他邁進殿門,目光就一直跟在他身上,看他皺著眉頭一臉十分不願意的樣子,心下就有些不大高興了。

那天做完之後,夏司言心裏其實非常矛盾。按理說吃到想了好久的人,應該感到很滿足,可是從頭到尾他都隻覺得不夠,還遠遠不夠。

不應當是這樣的。

韓佑眼睛裏沒有他,跟他接吻的時候滿是抗拒,在他身下輾轉的時候也不夠投入,直到最後在他懷裏累得沉沉睡去,也滿是防備,絲毫沒有泄露出一點愛意。

韓佑不愛他,韓佑對他的喜歡是基於他的身份。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讓夏司言挫敗到想要發瘋。所以那天他不等韓佑醒來就走了,因為他知道就算等到韓佑醒過來,他們也不會有片刻溫存。

他不想看到韓佑那副倍受逼迫的樣子。

此時夏司言坐在禦榻上,看韓佑叩完頭久久不起,又生出了些惡劣的念頭。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赤腳走到韓佑跟前,彎下腰把韓佑拉起來,跟從前一樣親昵地說:“都說了先生不用多禮,以後進宮來見朕,就不用行禮了。”

韓佑沒有立即回答,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似的任由皇帝牽著他的手。

皇帝跟他靠得很近,幾乎貼在他身上。韓佑察覺到舞姬們在朝這邊看,於是便從皇帝手中掙脫出來,退開半步恭敬道:“陛下召臣前來,可有什麽吩咐?”

夏司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看,諷道:“先生怎麽一臉不耐煩,就這麽不想見我嗎?”

韓佑仍不答,夏司言看他這個樣子就特別想當眾對他做點什麽,冷笑一下,附到他耳邊,故意拖長了調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先生還是被我gan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最好看。”

韓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夏司言會說出這種難以入耳的話,隨即麵色鐵青,咬牙道:“陛下叫我進宮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夏司言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又回到禦榻上坐下,支著胳膊看舞蹈,過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說:“當然不是了,甘州的案子……還有些事情,想跟先生商量一下。”

夏司言知道吏部這些天一直在跟甘州的案子,韓佑想把一些將要空缺出來的要害職位安插上自己人。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事情總歸要有人來做,夏司言樂於為他心愛的先生行個小小的方便。

但前提是他心愛的先生要自己開口跟他要。

韓佑張了張口要說話,又被腹部一陣絞痛給憋了回去,剛才走得太急,此時已經感覺到胃疼得有些冒冷汗了。夏司言見他沒什麽反應,挑眉看向他,戲謔道:“怎麽?先生不關心這件事兒了?”

皇帝看向他的眼睛清澈又無辜,而韓佑隻能渾身坍塌地站著。他感覺到腹部的疼痛順著食道蔓延到口腔,又從口腔發散開來,眼耳口鼻都承受著尖銳的刺痛,讓他無從思考。

自從那個下午跟夏司言發生了關係,他就沒有再進宮來了。朝廷允了他辭掉侍講,他自然也沒有什麽理由主動覲見。連著十幾天沒有見到夏司言,這在他過去十年的生活中是從未發生過的。

他也不知道他在不安什麽,明明是很不想進宮的。

那個事之後的第一天,他打定主意,要是皇帝召他,他就說他病了,但好幾天宮裏都沒有派人來找過他。

之後病休結束回吏部上值,他又聽說皇帝在內閣誇韓侍郎工作勤勉、要加以重用,但宮中仍然沒有任何消息。

他開始感到不安,有些輕微的焦慮。

上朝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夏司言穿著朝服坐在禦座上,跟那天在長樂宮的遊廊上看到的一樣,但是又好像變了一個人。禦座太高太遠了,他隻能仰視。以前好像沒有覺得禦座有那麽高,他甚至懷疑皇極殿的台階是不是悄悄多加了幾層。

腦袋很痛,很多想法混在那種磨人的疼痛裏,讓他沒辦法開口說話。

而他的沉默落在夏司言眼裏,就是一種無聲的拒絕,再一次讓夏司言感到挫敗。

皇帝轉開視線,冷淡道:“朕說過,要什麽就自己跟朕開口,不開口,朕就當你不想要了。”

不是我想要,韓佑在心裏急急地說,戶部和甘州地方官多年來相互包庇遮掩、中飽私囊,侵蝕的是昭國的國祚……還有,還有不止甘州,西北四州中,菖州、茂州、吳州這幾個地方地勢氣候跟甘州相近,糧食收成應該是差不多的,這些年整個西北的稅收和災情是否屬實,也需要好好查一查……

他在心裏說了許多話,嗓子裏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腹部的疼痛裹挾著他,使他站立不穩。皇帝又說了一句什麽,他聽不清了,殿中的樂曲好吵。

他覺得天旋地轉,終於支撐不住了,一頭向地板栽倒下去。

墜入黑暗之前他聽到夏司言叫他,不是叫的先生,也不是叫的韓佑。

他聽到夏司言叫他,景略、景略。

那聲音聽起來很慌張、很無助,好像他那個不諳世事的小皇帝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