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

韓佑穿了件月白色紵絲直裰,躺在家裏花廳的竹椅上,看院子裏的花草被大雨打得一片憔悴。

他從宮裏出來就直接回家了,整個下午也沒有去部衙,本來隻是想小憩一會兒,一不留神居然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兒時在禹州,父親和母親還在的時候。家裏的院子跟現在的差不多大,方位也一樣。那時家裏做瓷器生意,院子裏常常堆滿了裝瓷器的木頭箱子,父親總叮囑他們要小心不要把貨碰壞了,母親想種點花草都不行。那個時候院子裏隻有一棵大槐樹,一到夏天,就蟬鳴不止。

如今他的院子裏種滿了花草,剛搬進來時種下的那棵槐樹卻好像怎麽也長不大,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沒有記憶中的大槐樹一半高。

他今天跟夏司言說他想回家的時候,腦子裏想著的就是他禹州那個家。

已經十幾年沒有回去過了,是該回去了。

他離開禹州的時候曾在父母墳前許諾,一定會功成名就光耀門楣,令韓家不再受人欺辱。如果現在回禹州做個昭南總督,總不算給父母親丟臉。

發了一會兒呆,韓三過來問他晚餐在哪裏用,他說他沒胃口,不必準備餐食。

韓三見他神色懨懨,也不好多勸,隻說廚房燉了小米粥,請先生多少吃一點。

韓佑應了一聲,“我現在不想吃,晚點再說吧。”

中午是在宮裏用的膳。最後還是拗不過夏司言,跟著他回了長樂宮,洗了澡、上了藥。現在他已經確定長樂宮裏的人都知道了他和皇帝的關係,因為皇帝是和他一起洗的。

夏司言想讓他留在宮裏休養,他堅持要走,這一次他們沒有吵架。走的時候他看到夏司言紅著眼睛,默不作聲地看他離開。

雨一直下到天黑才停,房簷上還在往下滴著水。水珠被屋裏的燈光映成金色,好像璀璨的珠寶,從高處跌落下來,在地上砸得粉碎,然後消失在水窪裏。

韓佑坐在書房裏看書,韓三用托盤盛了一碗小米粥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娉娉婷婷的女子。

韓佑看著那女子問:“這是誰?”

韓三把粥從托盤裏捧出來放到韓佑麵前,朝那女子遞了個眼神,那女子就大大方方走上來,朝韓佑蹲了個萬福,嬌聲說:“大人,奴家名叫芸娘。”

韓佑挑了挑眉看向韓三,“她是?”

“先生,這位芸娘是張裕籌張大人送的,”韓三賠著笑說:“張大人感激您舉薦他做甘州巡撫,離京的時候買了這位姑娘,說是……送給……送給您解解悶。”

韓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故意冷著臉訓斥道:“誰允許你把她帶回來了?”

韓三察言觀色,知道韓佑並不是真的生氣,撓了撓頭說:“張大人非要送來,本來前些時候就來了,小的看您整日裏忙得腳不沾地,不敢擅自帶到您麵前來,一直放在廚房幫忙。”

韓佑轉頭去看芸娘。

芸娘穿了件白色的八幅羅裙,低頭站在一盞宮燈下麵。

韓佑問她:“你幾歲了?是哪裏人?為何被賣到京裏來了?”

芸娘有些緊張,紅了紅臉,小聲答道:“奴家今年剛滿十六,禹州人……小時候家裏窮,爹娘為了養三個弟弟……就……就把我……”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來。

韓佑聽明白了,心裏歎了口氣,這也是個可憐人,若是再送出去,不知她前路將如何渺茫,便對韓三說:“那就把她放在廚房幫忙吧,按照廚娘的月例給她。”

芸娘聽到這話立刻跪倒在地,磕頭哽咽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韓三應了,伸手去將芸娘扶起來。芸娘擦了擦眼淚,改口叫韓佑先生,道:“聽說先生也是禹州人,奴家從前在禹州肖玉樓裏做清倌,會唱好些禹州小曲,若是先生不嫌棄,奴家願意為先生唱幾支。”

韓佑對這些一向不怎麽感興趣,正要開口讓韓三把人領出去,忽然又想起下午的大雨,思念禹州老家的那種心情就在胸口蔓延開來。

“你會唱什麽?”

“基本上,禹州的曲子都會唱。”

“帶琴了嗎?”

“帶了。”

韓三見芸娘轉身出去取琴,便說:“那先生慢慢聽曲,小的先下去了。”

韓佑瞥他一眼,“你不想聽嗎?”

“啊,這個……”韓三老臉一紅,“那多沒規矩。”

韓佑是多麽七竅玲瓏的心思,剛才他說讓芸娘留在廚房的時候,分明看到韓三鬆了一口氣,便知道這小子是來投石問路的。

他懶得拆穿韓三的把戲,用下巴指了指靠窗的太師椅說:“你坐吧,陪你先生我聽聽曲子。”

韓三憋不住笑意地坐下,片刻後芸娘抱了琵琶進來,問:“先生要聽什麽?”

“沒有名字,”韓佑說,“是我小時候聽過的。”

他哼了一段,芸娘便撥動絲弦,跟著那個調子彈唱起來。

弦聲嫋嫋,芸娘的嗓音也極其優美婉轉,令兩個大男人都為之動容。

韓三聽了也想起老夫人在世時常哼唱這個曲子,明白韓佑是思念親人了,心裏頭頓時十分傷感,看芸娘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憐愛。

韓佑本來為歌聲所感,沉浸在思鄉之愁裏頭,但餘光瞥見韓三的神情,便立刻轉移了注意力。

韓三隻比他大三歲,是韓家的家生子,從小就陪在他身邊,所以他們除了主仆還有一份兄弟情誼。

這些年他不願意親近女人,遲遲未能成婚,韓三也久不見有因緣。他私底下還為韓三說過媒,韓三都以先生還未成婚為由拒絕了。

韓佑自己這輩子大概是不會成親了,所以當他看到韓三有了喜歡的人,也暗自跟著高興起來。

唱完三支曲子,韓佑笑著對芸娘說:“時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以後就是我韓府的人了,把這裏當自己家。”

芸娘閃著淚花點點頭,對韓佑福了福身,便轉身要出去。誰知她剛把門打開,就嚇得叫了一聲,琵琶也脫手摔到地上。

韓佑看到大紅色裙裾越過門檻,然後是熨燙得妥帖規整的裙褶,腰間卻配了一根鑲金龍紋的玉帶,不用抬眼看上麵也知道來人是誰了。

夏司言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琵琶遞給芸娘,隔著麵紗對芸娘笑了笑,芸娘卻被他鋒利的眼神嚇了一個哆嗦,站在門口瑟縮著回頭看韓佑。

韓佑看了一眼韓三,“你們出去。”

家裏來了人韓三居然不知道,他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不客氣地問夏司言:“你是誰?”

夏司言看也不看他,徑直向韓佑走去。

韓三想伸手去攔,又被跟在後頭進來的那個人嚇了一跳,“馮公公?!”

馮可給他使眼色讓他趕快出去,他還愣在當場:“這是……”

“快走快走!”馮可把韓三和芸娘推出去,自己也出去把門帶上,站在門口守著。

韓三受了不小的驚嚇,問馮可,“那是誰?”

馮可無奈地撇撇嘴,“別問,不知道才好。”

韓三想起京中那個關於韓佑和舞姬的傳聞,他本來是不信的,現在他也驚疑不定道:“是那個舞姬?!”

“啊呸!什麽舞姬?不要亂說話!”

韓三指著書房裏頭道:“那不是舞姬嗎?個子那麽高,都不像個正常女的。你咋也跟著跑出來了?你主子呢?”

馮可擔心他再多說話腦袋就要不保了,趕緊把他拖著往前院走,“走走走,該幹嘛幹嘛去,不要打攪你們家先生!”

韓佑站在書桌後麵,聽外麵兩人拉扯著走了,才冷淡地轉過頭問摟著他腰的“舞姬”道:“陛下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