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擎做首輔的時候為了隻手遮天,廢掉了朔帝時製定的內閣坐班製。閣臣們平日裏都各自在部衙上值,有事才會受召入閣會揖。直到夏司言掌權,內閣才又恢複了辰進申出,所有閣臣須輪流值夜以防突然有要事發生。

冬月十六正好是韓佑值班,今天他要在內閣院子裏呆一整天。

這些日子商稅進行得還算順利,他也可以稍稍清閑一下。申時一過,其他閣臣都陸陸續續離宮了,他便獨自出了小院,往鍾鼓司走去。

他讓人問過,鍾鼓司隻有小滿一個人的名字裏有滿字,而且小滿也曾經在禹州生活過一段時間,很大可能就是芸娘所說的陶滿。

認真答應過別人的事,韓佑都會盡力做好,為了避免弄錯,他決定親自過去一趟。

誰知他前腳剛踏進鍾鼓司的院子,後腳就有人把這件事稟到了皇帝那裏。

“鍾鼓司?”夏司言正在東暖閣批折子,手上的毛筆懸在空中,一滴墨汁滴到左都禦史的奏折上,淡黃的紙麵立刻暈出一團紅,“他去鍾鼓司幹什麽?”

那內侍答:“奴才不知,奴才是從二殿下那裏出來,打鍾鼓司門口經過,看到韓尚書和一名女子一起進了院子。”

“和誰?”

“太遠了,奴才也不確定,看那身形……好像是……小滿。”

夏司言皺眉想了一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說完他順手在票擬上畫了個圈,圈完才想起這封折子還沒看過,於是又拿過來看。然後他發現票擬上是韓佑的字跡,便又合起來扔到了右手邊批完紅的那一摞裏。

一般韓佑票擬的折子他都是不用 細看的,往往一字不改就批了。

因為他相信韓佑。

皇帝是個多疑的性子,隻有對韓佑他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所以內侍稟報完這件事的時候他其實並沒有多想,隻是奇怪韓佑會有什麽事情需要到鍾鼓司去。

發了一會兒愣,又從左手邊拿過一封折子打開。這回是吳聞茨的字跡。他凝神去看,腦子裏卻跳出了一段以前的畫麵。

那時候高擎還是內閣首輔,他為了讓高擎放鬆警惕,常常把歌姬舞伎召到長樂宮裏來。還記得有一次韓佑看舞蹈看得入了迷——那次領舞的人是小滿。

小滿是高擎尋遍全國物色到的女人,能送進宮裏來腐蝕皇帝的,自然不是凡物。她漂亮、有腦子,也很有手段,夏司言用她去籠絡朝中大員從來沒有失過手。

小滿很知道怎麽俘獲男人的心。

接著夏司言又想起中秋宴那天小滿跳舞,好像韓佑也是一直在看的。

心裏有些不舒服,又把剛才那內侍召進來,吩咐道:“你去問一下韓佑到鍾鼓司去找誰了,問完回來告訴朕。”

“是。”

那內侍退步要出去,夏司言又說:“等等,你悄悄去問,不要驚動韓尚書。”

“是。”

他也不知道他在心虛什麽,總覺得懷疑韓佑是對他們之間關係的一種褻瀆。然而他們剛開始的時候韓佑抗拒得太明顯了,他甚至在想,若不是他強迫,韓佑也許根本就不會接受男人。

是他一步一步把韓佑引誘到這裏來的,是他處心積慮設計好步驟讓韓佑一步一步淪陷的。

他太了解韓佑的軟肋了,他知道怎麽步步為營地去占有他的先生。

可是,倘若韓佑是個正常男人呢?倘若被女人吸引是他的本能呢?

夏司言有點不敢再想下去了,站起身,心煩意亂地把筆扔在桌上。

沒過多久,內侍回來稟報說看到韓尚書從鍾鼓司出來了,送他出來的人正是舞姬小滿。兩人站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話,小滿好像還在哭。

“奴才看到韓尚書……”那內侍覷著皇帝的臉色,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夏司言麵沉如水,冷聲道:“看到他什麽?”

內侍戰戰兢兢,原本隻是想在皇帝麵前找些話說,好叫皇帝記得自己,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可能闖禍了,聲如蚊呐道:“奴才看到……看到……韓尚書把小滿給他的一樣東西收進了懷裏。”

夏司言沉默片刻,向著外麵喊了聲:“馮可!”

聲音裏帶著怒氣,馮可很快就連滾帶爬地進來了,跪地道:“陛下。”

夏司言下巴朝匐地上的內侍指了指,對馮可說:“你是怎麽管教下麵的人的?把這個搬口弄舌的玩意兒拖下去掌嘴!”

那內侍頓時趴在地上哭喊:“陛下!陛下!奴才說的句句屬實!陛下饒命!”

馮可用眼神示意旁邊侍立的兩名太監一起把那內侍拖了出去,不一會兒東暖閣外的院子裏就傳來了清脆的巴掌聲和那內侍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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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佑原本隻是打算來鍾鼓司見個麵,確定了小滿的身份就走,但小滿央求他帶一封信給芸娘。他見不得女孩子哭,便隻好進院子裏去等。

出來的時候已是日頭轉西,陽光斜斜地照在宮牆上,投下一溜筆直的陰影,韓佑便沿著那陰影慢慢走回內閣小院。

不多時,夕陽西下,內閣院子籠罩在一片暖光之中。韓佑回值房看了一會兒吳州和汕州發回的邸報,又到廳堂裏用過晚膳,再出去就已經是圓月初升了。

第一次在內閣值夜還是有些新鮮。往日在宮裏過夜都是跟夏司言在一起的,從未特別留意過皇宮的夜景。這時四周靜謐,天空高而悠遠,飛角重簷的宮殿在夜幕下映出巍峨的黑影,沉默地訴說著跨越百年的孤獨。

不知道夏司言這個時候在做什麽,韓佑眺望遠方的時候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內閣院子裏除了他還有兩個當值的雜役和一位名叫湯顯的文書吏員。韓佑跟湯顯在庭院裏坐著聊了一會兒天,便有些困倦了。

湯顯察言觀色,對韓佑道:“時候不早了,大人先去休息吧,晚間有什麽要緊事我再去叫大人。”

韓佑點點頭站起身,“有勞湯文書了。”

踱步回到值房洗漱完畢,把外衣脫了掛在紅木衣架上,又覺得時候還早有些睡不著,便在書案前坐下來,拈起那支象牙杆的羊毫小楷,在內閣專用箋紙上寫開辦官營的奏疏。

這是要呈給皇帝看了之後在廷議上敲定的最後一稿方案,下午在鍾鼓司院子裏等小滿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好了腹稿,寫起來便一氣嗬成極為順暢。

房間內燭光搖曳墨香四溢,韓佑一埋頭政事就忘了時間,連身邊來了人都沒有察覺。

夏司言帶著一身冷氣從後麵抱住他,他筆一歪,在紙上畫出一道斜線。

“陛下!”他嚇了一跳,“陛下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沒聽到通傳?”

“我偷偷過來的,”黃梨木太師椅椅背把夏司言胸口硌得有點疼,但他沒有放手,埋頭在韓佑肩膀上說:“我想你了。”

韓佑把筆擱到筆架上,側過臉在他頭上揉了一把,“怎麽了?陛下不高興了?”

“嗯。”

韓佑轉身把他的臉捧起來,看到他真的很不高興地皺著眉,像受委屈的小孩兒似的,便哄道:“什麽事讓我的陛下這麽不開心啊?”

夏司言本來一肚子氣,來的路上想了很多要質問韓佑的話,想問韓佑今天去鍾鼓司幹什麽,還想問韓佑會不會喜歡小滿。

他以為他會忍不住對韓佑發脾氣,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會讓韓佑疼、讓韓佑受傷,讓韓佑為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可這時他聽到韓佑用帶著愛意的聲音說我的陛下,氣就頓時消了一半。然後韓佑捧著他的臉親了一口,另一半的氣也消了。

他把韓佑的手握在掌心,“先生手怎麽這麽涼?穿這麽少不冷嗎?”

內閣小樓裏沒有地龍,入了冬都是靠火爐取暖,這個時節雖然還沒冷到需要起火爐,但是入了夜還是涼的。韓佑剛才脫了外衣就一直坐在書案前寫字,這時被夏司言捂著才覺得有些冷。

他站起身道:“我忘了加衣服,現在什麽時辰了?”

“我過來的時候還差一刻到亥時,”皇帝粘粘乎乎地摟著他的腰,尾巴似的跟著他走到衣架前,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這裏確實有點冷,今晚還是回長樂宮裏睡吧。”

“那怎麽可以?要是有事報到內閣來找不到人,陛下要不要治臣一個玩忽職守的罪?”

“治,”夏司言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內閣閣臣韓佑玩忽職守,值夜期間幽會情郎貽誤國事,罰其終生監禁,在皇帝身邊永世不得離開。”

韓佑覺得夏司言的言行有時候真的十分幼稚,可是他又覺得心軟,舍不得像以前那樣板著臉勸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從紅木架子上取下外衣的時候,一封淡粉色的信紙從衣服裏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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