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被吼得一愣,夏司言已經很久沒有朝他發過脾氣了。他頓了頓,仍堅持道:“流放或者關進牢裏,至少人還在。老師他已經快七十了,隻有這麽一個兒子,總不能不給他留點念想。”

夏司言沉默了一會兒,壓著火說:“他要你死的時候,給你的親人留念想了嗎?”

韓佑道:“殺人也分個既遂和未遂,這二者在律法裏也是不一樣的判法。”

夏司言瞥他一眼,冷笑,“是嗎?”

造謠誹謗內閣大臣和皇太妃、雇凶殺害上官,無論哪一條都是重罪。這個級別的案子就算三司會審,最後也還是會遞到皇帝手上,怎麽處置全憑夏司言一句話。

韓佑明白夏司言看他那一眼就是這個意思,閉嘴不吭聲了。

夏司言看出來他不高興了,但就是不想由著他。

韓佑這種很不把自己當回事的習慣讓夏司言覺得非常窩火。

上一次被北昌細作抓了他也是這樣,把自己陷入危險全然不考慮後果,好像他一條命時刻都在準備著為什麽犧牲似的。這個時候反倒是知道替吳世傑求情了,因為考慮到吳世傑死了吳聞茨會受不了。

那他怎麽不考慮一下他自己若是死了夏司言要怎麽活下去呢?

夏司言不是愛翻舊賬的人,但是這裏兩相對比下來,隻讓人覺得非常煩躁,很想把韓佑好好收拾一頓。

燭火搖曳,遠處的幽暗更顯得大殿裏空曠寂靜。兩人都不再說話,夏司言又拈起筆開始批紅,他帶著氣,字寫得又快又潦草。

韓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再說下去恐怕就要吵起來。

他不想因為這些事情和夏司言吵架。自己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吳世傑就算該死,可老師都這麽大歲數了,他怎麽受得住喪子之痛?他會怪我嗎?他會不會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兒子?越想越覺得難受,不自覺就歎了口氣。

夏司言停下筆抬眼看他,跟他四目相對了一會兒,仍然沒有要鬆口的意思。

因著這個冬天一直沒有冷下來,宮裏便也還沒有開始燒地龍,韓佑穿得單薄,夏司言怕他著涼,冷著臉說:“你先去睡吧。”

韓佑道:“我不困。”

夏司言轉頭繼續在票擬上寫字,冷淡地回了他一個,“隨你。”

韓佑知道皇帝生氣了。這麽多年相伴,他早已對皇帝的壞脾氣十分熟悉。在夏司言如此生氣的情況下,這已經算是很溫柔的反應了。若是放在以前,這個時候應該要摔東西了。

他在皇帝合上折子的間隙裏,伸手抽掉了皇帝手裏的筆,低聲說:“陛下陪我睡吧。”

夏司言往後靠在椅背上,抱著手臂滿臉不高興,“你不是說你不困嗎?”

“現在又困了。”

“為了別人的事你倒是願意跟我服軟。”

“不是為了別人的事,”韓佑拉他的手,“陛下不高興了就是最大的事。”

韓佑使了點小計謀,很容易就把皇帝哄好了。

臨近子夜的時候,他們汗涔涔地貼在一起,夏司言從背後抱著他,兩人身體緊密得不留縫隙。

身上又濕又黏,但他們好像誰都舍不得先起來離開對方的身體,就這麽靜靜地抱著。今天夏司言太狠了一點,韓佑現在隻覺得渾身都軟,實在是很不想動了。

抱了一會兒,韓佑快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忽然聽到夏司言說:“吳聞茨對你有恩,你要報答也是應該的。不過沒有下次了。”

他當時太困了,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什麽,很快就墜入了深眠。

第二天韓佑在宮裏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起床的時候馮可說陛下去文華殿見大臣了。他去洗完澡回來,馮可又告訴他說中午陛下要在文華殿和那些外官一起用膳。

馮可很自然地把他排除在“外官”之列,心裏已經將他當成後宮之主,恨不得連飲食起居都按照皇後的規格來待。

韓佑想起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夏司逸了,便問馮可:“中午可以把二殿下請過來嗎?”

“回皇……啊,韓大人的話,”馮可差點咬到舌頭,“今早二殿下過來做早課,奴才聽到他跟陛下說他今天要去皇太妃那裏。”

韓佑點頭道:“太妃這幾日還好嗎?”

馮可笑著回答:“前幾日是不大好,陛下去勸過之後就好多了。聽說今日一早刑部下了抓捕令,已經將造謠者捉拿歸案。這個時候消息應該也傳到鍾靈宮了,想必太妃今天過得還不錯。”

韓佑愣了一下,“今天就抓人了嗎?”

“是,刑部的人去得早,到的時候吳聞茨還沒出門,聽說吳聞茨見了抓捕令立刻就昏過去了。”

“我得去看看,”韓佑轉身去取衣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往外走,“麻煩馮公公跟陛下說一聲,我先出宮了。”

“誒……”馮可立刻後悔自己的多嘴,但韓佑要走他也不敢攔,隻得安排了馬車把人送回去。

今日從早上開始,吳府上下就哭成一片。少爺突然被抓,老爺又渾身抽搐著昏倒了,隻剩下一個體弱多病向來不主事的老夫人勉強出來穩住人心。

韓佑到的時候剛好碰到袁征從內院走出來,便叫住他:“袁太醫,我老師他怎麽樣了?”

袁征搖搖頭,歎口氣說:“這個……我也愛莫能助了。”

韓佑心裏一下子揪起來,抬腳往後院跑去。

雖然叫了吳聞茨十幾年老師,但是他還從未見過他名義上的師娘。進房間看見一個微胖的華衣老婦人坐在床邊上抹眼淚,心想那應該就是吳聞茨的夫人了。

他敲了敲門,吳夫人沒有反應,他便走進去作揖道:“師娘。”

吳夫人轉頭看他,“你是……”

“晚輩韓佑,見過師娘。”

“你就是韓佑?”吳夫人立刻尖叫著哭起來,“你別叫我師娘,我受不起。”

韓佑被她哭得有點難受,往前走了一步,說:“我老師他……”說話的時候看到了**的人,後麵半截句子就說不出來了。

平日裏風度雍容的吳聞茨,此時正歪著頭坐在**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口中還念念有詞,“黃豆子、綠豆子、花豆子!”

“老師!”韓佑見狀腦子裏轟然一響,兩步跨過去握住吳聞茨的手,也紅了眼眶。

吳聞茨被他突然握住,顫抖了一下,然後用一種孩童般的極其天真的語氣問:“你是誰啊?”

“是我啊,”韓佑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好像是害怕嚇到他,輕輕道:“我是景略啊。”

吳聞茨突然激動起來,啊啊地叫了兩聲,“我的兒!你終於回來了!”

吳夫人見自家老爺這幅癡呆的模樣,無法自已地撲上去扯開韓佑的手,一把將他推開,哭喊道:“你走吧!我家老爺不想看到你!”

吳夫人使出了蠻力,差點把自己摔到地上,韓佑扶著她,“師娘……”

吳聞茨抱住韓佑,衝吳夫人罵道:“你要對我的兒做什麽!你給我滾出去!”

吳夫人哭天搶地,“老爺!你仔細看看這是誰?這是害了你親兒子的人!這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把他當兒子!”

韓佑一邊讓吳聞茨抱著,一邊安安靜靜地站著讓吳夫人罵。她罵韓佑一句,吳聞茨就罵她一句。

他沒有向吳夫人辯解,也沒有說他在皇帝那裏求了情會保住吳世傑的性命。原本他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老師,可老師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吳聞茨一直抓著韓佑不讓他走,韓佑沒有辦法,留在吳府陪老師一直呆到晚上。

吳聞茨四肢已經很不靈活,連吃飯穿衣這種事情都做不到了。韓佑喂吳聞茨吃過飯,又哄他去洗漱,等他睡下了,承諾了明天再來看他,他才放韓佑離開。

韓佑走出吳府的時候,一片彎彎的上弦月已經掛在天邊。他沿著夜晚安靜下來的街道慢慢往紗帽街走,夏司言給他安排的貼身侍衛就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這一切諷刺得有些不真實。他昨天一整晚都在擔心老師會接受不了愛子入獄斷送前程的事實,誰知在老師得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上天就幫老師作出了這世間最痛快的選擇。

遺忘果真是最厲害的防禦。

路程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住腳步,轉身對跟在後麵的侍衛說:“去宮裏吧。”

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