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小半個月,朝中發生了一場不小的震動。此次彈劾事件中,替世家大族衝鋒陷陣的言官都被一個一個揪出來處理了。

原本昭國為了暢通言路,按照慣例,凡是言官集體彈劾什麽事情,不論彈劾的內容是否屬實,都不會有多麽嚴重的後果。朔帝時曾發生過一次言官集體彈劾內閣大臣貪墨的事,最後因為證據不足而不了了之,涉事的言官也不過罰俸而已。而這次卻不一樣了,皇帝直接在廷議上宣布罷免參與此次彈劾的所有言官。不僅六科給事中全軍覆沒,連督察院牽扯進來的幾名官員也未能幸免。

夏司言在廷議中直言他對官員之間互相攀咬、把諫言之路當成互相攻訐的武器之現象深惡痛絕。這件事之後,言官都大大收斂,不敢再隨意彈劾,京中官場的風氣一時間清朗許多。

臨近年關,京中各部官員都沒了做事的心思,每天點了卯就在部衙裏喝茶聊天,翹首盼著春節年假。而年假前還有一件盛事,是全昭國的文武百官一整年最期待的時刻——發放臘賜。

臘賜是從太祖時就立下的規矩,為了獎勵全國官員一年的辛苦工作,臘月的中下旬就要給官員們發放過年的糧、肉、油、布等等,林林總總算下來快抵半年的俸祿了。

今年各地風調雨順,春秋兩次稅糧都如數收回,再加上開放經商,這一季度京城、吳州、汕州三地共收了三十三萬兩稅銀回來,到了年末國庫頗有盈餘。

韓佑考慮到過完春節,就要全國推行開放經商了,於是他跟夏司言商量,今年的臘賜,就將按級別發放給官員的實物全部折算成白銀,鼓勵他們到市場上去購買所需。

昭國官員平時的俸祿是很低的,像韓佑這樣的正二品大員一個月的俸祿也不過才十兩銀子,所以這一年一次的臘賜就顯得格外重要,稍有差池就會引來不滿,遭到百官唾罵。

為謹慎起見,韓佑決定在折算實物價格時以市場上的最高價計算,這樣算下來官員們到手的銀子比半年的俸祿還多。這個消息一經發布,立刻受到百官擁護,甚至還有人撰文高調讚揚韓尚書掌管財政有方、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韓佑進宮的時候,夏司言特意把那篇辭藻華麗的文章拿給韓佑看,弄得韓佑哭笑不得。

臘賜發完,各部各衙就徹底處於半休息狀態了,隻有戶部的人還忙得腳不沾地。

地方各州各府和中央十八衙門明年的財政收支預算還要細細地核細細地審,韓佑又是個責任心強到連夏司言這個皇帝都感到汗顏的,數字上的事情容不得一點差錯,報上來的賬冊不管有多厚多複雜,他都能一頁一頁地找出問題來。

這幾天韓佑在內閣小院和戶部衙門兩頭跑,忙得連家都沒空回一趟。他手底下一幫官員,從主事到郎官,個個都頂著眼下的一片烏青沒日沒夜地撥算盤,恨不得連腳指頭也拿出來用了。

臘月二十五那天,夏司言騎馬從京郊十二軍營巡視了一圈回來,路過東禦街街口,遙遙地望了一下各大部衙的所在。掰著手指算了算,已經有整整七天沒看到韓佑了,決定親自去戶部慰問一下。

因為夏司言不想弄得動靜太大,從軍營出來他和侍衛都換上了便裝。到戶部門口那司閽不認識他,卻認識他身邊的鍾萊。上次鍾萊跟紅衣麵紗的皇帝來時給司閽看了腰牌,那司閽便知道鍾萊是宮中地位頗高的侍衛,於是也沒有過多盤問就讓他們進去了。

這時戶部衙門裏人人都在值房忙著,廳堂裏的一些低級別的小官吏自然沒有見過皇帝長什麽樣子,看到夏司言進來,都隻覺得這人容貌俊秀,氣度非凡,多看了兩眼,並沒有認出夏司言的身份。於是皇帝便這樣一路走進去,推開了韓佑的房門。

韓佑察覺到有人進來走到他身邊,頭也沒抬地問:“什麽事?”

夏司言沒有說話,韓佑剛抬起頭,就被人擁入懷裏。

“陛下?”韓佑還以為是自己忙昏了頭,揉揉眼睛又看向門口,“我怎麽沒聽到通傳?”

夏司言笑,“看來我要多來來了,你手底下的人都不認識我。”

韓佑歎了口氣,“陛下突然到這裏來,認出你了他們還不得嚇一大跳。”

夏司言在他臉上揉了一把,說:“都忙瘦了。”

“忙過這一段就好了,”韓佑離開皇帝懷裏,又轉頭看向書案上的賬冊,指著兵部上報的預算表說:“陛下來得正好,兵部報的預算大得太離譜了,比今年實際發生的數額整整翻了兩倍多。明天廷議上商議預算,這筆開支肯定要砍掉一些。”

夏司言屈指用關節在他指著的那張表上敲了敲,“這是我讓周奎這麽報的。”

韓佑睜大眼睛看他,“一千二百四十七萬兩?!”

夏司言神秘一笑:“你看這筆開支裏最大的花銷用在哪裏了?”

韓佑早把這些名目都記在了心裏,不用轉頭看便說:“這一千二百四十七萬兩,其中有八百萬兩報的是火器,但我沒有看到詳細的說明。”

夏司言慢悠悠地說:“過去,一台大炮射程最遠的不過才20裏。我三年前讓破曉暗中搜羅了幾個兵工好手,在京師火炮營裏秘密研究,現在能造出射程40裏的巨型炮。”

韓佑心裏一驚——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所以?”

“所以明年我要大規模生產這種巨炮,”夏司言說,“北昌人擅長近戰,他們的士兵占了體型優勢,常常在近戰中取得奇勝。有了這種巨炮,我們就能完全掌握戰場上的主動權。”

韓佑明白這個東西是個燒錢的大凶器,膽戰心驚地問:“造價呢?”

“二十萬兩一台,”夏司言用很輕鬆的語氣說:“考慮到咱們國庫暫時沒什麽銀子,就先造個四十台,以後再慢慢來。”

韓佑每天算錢算得捉襟見肘,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個花,聽了這種不當家不知油米貴的發言簡直要氣得眼冒金星,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現在咱們沒有這麽多銀子。”

“馬上就會有了。”

韓佑疑道:“賣鈔引的錢?”

“對。”

“茶、酒、瓷器、絲綢,都賣了?”韓佑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賣了八百萬兩銀子?”

“對,”夏司言補充道,“一年八百萬兩,並且他們還要承擔相應的過稅,這麽做是對我們最有利的。”

夏司言完全沒有跟他商量,不論是秘密研究火器還是用高價鈔引來開支軍費,都是夏司言知道他肯定會反對的,所以事先根本就沒有跟他提過。

為了精打細算把昭國的錢都用在刀刃上,韓佑連著熬了幾個大夜,此時聽皇帝說著這些話,被氣得有些頭暈目眩,忍不住話裏帶刺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要怎麽用您自己的錢,別人也沒有置喙的權力,陛下想用在哪裏就用在哪裏吧!”

“就知道你要不高興,”夏司言伸手摸他的臉,“別這樣。”

韓佑別過臉讓開他的手,“微臣不過是陛下的臣子,不敢對陛下的聖意不滿。”

夏司言嘖了一聲,“先生這麽說就沒意思了,鈔引的大頭要賣給幾個大商戶的事,之前不是跟你提過嗎?”

“可是我沒想到您會賣出這樣的天價,”韓佑忍著氣說:“茶、酒、瓷器、絲綢這些東西不比鹽鐵,大都是小商戶小作坊世世代代經營的,您把鈔引以如此之高的價格賣給那些個大商戶了,您讓本來從事這個行當的老百姓怎麽活?那些大商戶不可能自己承擔這個成本,他們隻會把收購價格壓得極低,最後承擔這個重擔的都是小老百姓!”他頓了頓,想忍但沒忍住,補充道:“您這是在殺雞取卵。”

“這幾樣東西是不比鹽鐵,又不是生活必須品,售價定高一點就行了嘛,”夏司言沒覺得這是什麽值得生氣的事情,“更何況平掉北昌,我們就直接跟百洄接壤,以後生意往來不是很方便嗎?外貿的商路一通,這四大貨品的銷路就寬了,到時候我再適度放開禁榷不是兩全其美?現在這樣隻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辦法。”

韓佑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掉……北昌?”

“一個彈丸之國,”夏司言冷笑一下,說:“這幾十年來北昌野心不死,數次侵犯我昭國疆土,殘害我昭國百姓,這回我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自然要一舉拿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陛下就算拿到那片國土,但同時也會拿到那片國土上綿延數百年的仇恨。更何況直接跟百洄那樣的強國接壤真的是好事嗎?百洄會對我們吞並北昌的行為坐視不管嗎?”

“戰爭又不是我們挑起來的,”夏司言理所當然道,“我們的百姓想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北昌不答應啊!”

您現在又口口聲聲我們的百姓了,韓佑心裏悲傷地想,您真的是為了百姓嗎?還是為了您自己的野心呢?

“打完北昌之後,”韓佑問他,“陛下做好跟百洄短兵相接的準備了嗎?”

“百洄是比北昌強大,但是他們沒有我們這麽利害的武器,”夏司言剛從軍營裏出來,正熱血澎湃,沒有注意到韓佑瞳仁裏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還兀自說,“再繼續造更多的巨炮火銃,我們就能跟百洄平等地對話了。”

“繼續造更多的巨炮火銃,您就能做明君了嗎?”韓佑脫口道,“自古以來,窮兵黷武的皇帝都沒有好下場!”

他說完這句話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他看到夏司言臉色冷下來,微微揚起下巴俯視他,“韓佑,你最好注意一下你說話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