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沒有發脾氣,也沒有大吵大鬧,隻是反複搖著頭說:“不可以,我不同意。”

“陛下,”韓佑也紅了眼眶,“我們隻是不在一起了,臣還在啊。”

夏司言抽著氣,艱難地說:“不在一起了……那我怎麽辦呢?”

他看起來太難過了,韓佑不忍心再看了,再看下去就會心軟了。韓佑閉上眼睛,額頭抵在夏司言胸口,輕聲說:“您還是我的陛下啊。”

夏司言胸口起伏,眼淚像山泉一般奔湧,“我不要。”

“陛下,”韓佑也終於忍不住哭起來,“臣韓佑,感陛下聖恩,必當……肝腦塗地……效死以報……”

新年的爆竹聲蓋過了分離的悲泣,通宵不眠的燈火映紅半邊天幕。

又一年過去了。

昭暄九年正月初一。

文武百官天還未亮就來到皇極殿,整齊列隊準備參加賀歲大典。隨著太陽升起,惠極門上鳴鍾擊鼓,迎接新年的禮樂響徹天際。

韓佑站在百官列隊裏,看到皇帝身著玄色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坐在皇極殿禦座之上。

哭得紅腫的眼睛已經用冰袋敷好,絲毫看不出來昨夜狼狽的痕跡。他麵無表情地看著丹墀之下跪拜的文武官員,不用仔細分辨就能一眼認出來哪個是韓佑。可是當他看向韓佑的時候韓佑低著頭,當韓佑望向他的時候,他又看向了別處。直到整個典禮結束,他們也未有目光交集。

下了朝,有些皇帝親近的大員留下來單獨進獻賀表,內閣大臣皆在其列,唯有韓佑提前離開了。

韓佑去了吳府。

吳聞茨已經完全不認識人了,似乎也失去了過往的一切記憶。但不知怎的,他從昨天晚上聽到爆竹聲響就一直吵著要換上官服進宮賀歲。

他手裏握著根結實的黃梨木拐杖,誰攔他就打誰,整個吳府被他弄得雞飛狗跳,直到韓佑的到來安撫了他。

牢獄中的吳世傑做夢都想不到他爹已經不記得他了,還盼著當朝大員的爹來救他。

皇帝打了招呼,把他單獨關在重刑犯的牢房裏,不允許探望也不允許他跟任何人接觸,一天三頓飯保證他活著,甚至連提審他的人都沒有。這樣的日子過了快一個月,他已經有些精神失常了。

吳夫人花了大筆的銀子到牢裏傳遞消息,有個膽子大、要錢不要命的獄卒幫她帶了話給吳世傑。然而沒想到吳世傑知道父親變得癡傻後,心中無望,竟然在獄中企圖自殺。

情況報到胡其敏那裏,胡其敏說,陛下有命,一定要保證吳世傑活著。於是獄中加派了人手嚴加看管,好讓吳世傑能一直這樣活下去。

吳聞茨還記得吳世傑這個名字,但卻總是把韓佑認作吳世傑,韓佑隻好耐著性子跟他反複說自己是韓景略。

吳夫人拿自己癡傻的丈夫沒有任何辦法,再加上一直見不到兒子,在新年的第一天也病倒了。曾經到了年節便門庭若市的百順街吳府,今年第一次這樣冷清。

反倒是從初二開始,就一直有人排著隊到韓府拜訪送禮。韓三從未應付過這樣的大場麵,被嚇得手忙腳亂,幸好有芸娘幫忙才沒有出什麽亂子。

皇帝有意立夏司逸為太子並授韓佑太傅之職的消息悄悄在京中流傳,輿情又一次把韓佑推到了風口浪尖。而他並不作解釋,任由人們背後去說。

到了上辛日那一天,韓佑才又見到了夏司言。

正月上辛日祈穀,是一年中最要的祭祀。韓佑還在宮裏的時候就看到皇帝一直在為這件事情作準備,當時夏司言還跟他開玩笑說祭天大典前三天要齋戒禁**,讓韓佑先跟他把那三天的份給做了。

這些過往的細節悄悄埋在記憶裏,時不時就要冒出來刺痛一下他,他來不及防禦,也無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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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壇太高太遠,典禮的流程又極其繁瑣複雜,韓佑和其他官員一起站在大祀殿外的廣場上,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臉。

太常寺根據典禮流程奏響樂章,人人麵容虔誠,持心致潔,行禮合宜,以求上格神明,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然而跪在神位前的夏司言卻在離經叛道地想,這個時候若是向上天祈求讓韓佑回到他身邊,不知願望能否實現。

今天太忙,而且人又很多,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一直圍著他,他連在人群中遠遠地看一眼韓佑的機會都沒有。

已經六天了,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度日如年。

“留在京裏”是韓佑作出的最後的讓步。夏司言原本想著隻要韓佑還在他身邊,他就有辦法把人哄回來。但是韓佑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冷靜了,冷靜得讓夏司言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失去他了。

祭祀大典之後,除了元宵節宮宴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正月十二是夏司言的生辰,也就是萬壽節。

景帝時期曾經由於國家財政困難,下令廢除了百官進獻壽禮和大擺宮宴的傳統,但是生辰前幾天官員都要遞祝壽的折子進宮以表心意。

韓佑的折子是在正月十一才交到皇帝手上的,皇帝知道韓佑不會寫什麽其他的話在裏麵,內容一定端正嚴肅、格式一定精確嚴謹,可以拿去當賀表的範本。但他還是從到尾仔細看了,好像能從那一筆一劃中回溯出韓佑寫它們的樣子。

之後的日子,韓佑都如這封賀表一般端正嚴謹。元宵宮宴上向夏司言敬酒的時候,從目光到語氣都是恭敬而陌生的。

馮可去傳話,說陛下請他宴會後到暖閣坐坐,他說自己身體不適,還未等到宴會結束就走了。

但身體不適並不是借口。

跟夏司言說話的時候從胃部發生的鈍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加深,最後痛到他直不起身,是被李恬扶著回到家的。

袁征受命來韓府看他,他問袁征有沒有什麽藥可以緩解思念之苦,袁征說皇帝也問過這個問題,但相思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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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從分離的煎熬中回過神來,北邊發回的戰報就讓他們無暇顧及自身的痛苦了。

十五日前,北昌秘密向百洄稱臣,百洄出兵幫北昌攻打昭國。上辛日那天,百洄淩晨突襲,北征軍慘敗,俞嗣獻的大兒子戰死沙場,菖州三縣失守。

夏司言準備用來跟百洄平等對話的巨炮尚未建成,百洄已經兵臨城下。

正月十九的例朝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開交。主戰派認為百洄多年來盤踞北方虎視眈眈,正是因為有他們撐腰北昌才敢屢屢進犯。百洄把北昌國當作投石問路的石頭,探清楚了虛實終於自己下場。

而主和派則認為百洄國攻打昭國是因為昭國在與北昌的作戰中過於激進,使北昌麵臨亡國之危。本來北昌作為百洄和昭國之間的緩衝帶,多年來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維持了微妙的平衡,但是昭國的猛攻打破了這一平衡,使百洄感到威脅。

百洄國不論國土麵積還是軍事實力都超過昭國很多不假,但長線作戰始終是百洄軍繞不過去的困境,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收兵紮營,給昭國以喘息的機會,主和派認為這是可以用溫和的外交手段解決爭端的信號。

然而一開始北征軍贏得太順,這次的失敗被人們歸咎於百洄的狡猾突襲和俞嗣獻的偶然失誤,再加上數以萬計的昭國士兵折損戰場,複仇的情緒在民間高漲,主戰派最後贏得了這場辯論。

二月初,鎮西將軍章舟翰率軍二十萬趕去北境支援。

三月中旬,工匠們日夜不休趕製出來的第一批巨炮通過陸路運往北境。

因為戰爭,第一季度財政開支已經超過了全年總預算的六成,開放經商收回來的稅銀根本是杯水車薪。眼看著赤字的窟窿越來越大,韓佑跟夏司言在廷議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大吵過幾次。

每一次吵完架夏司言都會叫他韓愛卿,韓佑有時候也會回答“是,陛下”。

四月底,北軍糧草告急,開始動用附近幾個州的常平倉。

五月中旬,昭國十二個州發生大麵積幹旱,老百姓搶在莊稼枯萎之前完成了夏收,但是直到七月仍未下一滴雨,夏種的時間已經完全錯過。

秋冬會有糧荒的傳聞在民間引起恐慌,糧價飛漲。

韓佑砍掉除了軍費以外的其他一切開支力保民生,到了九月,朝廷連官員的俸薪都發不出來。夏司言縮減皇室開支,解散鍾鼓司、停止一切娛樂、宮內用度減半,連雪球都扣掉了一餐牛肉。

饒是如此,也隻是勉強堅持到十月。從十月中旬開始,各地災民餓死的人數每隔五日報送一次京城,數字次次都在攀升。

北征軍和百洄拉鋸了大半年,俞嗣獻和章舟翰兵分兩路,把百洄趕出昭國的國土,兩軍在北境菖州城外對峙。

百洄得知昭國國內災荒的情況,表示願意和談,希望昭國拿出足夠的誠意。

他們開出的條件是在菖州開放一個通商口岸,以他們要求的定價向百洄出售昭國特有的茶葉、酒、瓷器和絲綢。

這個條件近似搶劫,但昭國的經濟已經被戰爭拖垮,國本動搖,再拖下去隻怕會民亂四起,朝廷準備派出一位有分量的大臣前去談判。

十一月十五,韓佑在內閣值夜,他把地方上報的災荒死亡人數抄在一張紙上,全國餓死的百姓已經超過五十萬人,比戰場上死去的士兵還多。

伏案到子時,他覺得胃很痛,想讓雜役倒點熱水給他。撐著桌子站起來,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轉,耳朵裏嗡嗡作響,搖晃了幾下沒有站穩,暈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睡得很暖和,很舒服,令人安心的氣味籠在他周圍,讓他很想沉溺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他伸手摸到絲滑的綢緞被麵,才猛然反應過來這不是他自己的被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長樂宮寢殿的**。

夏司言坐在床邊上看著他,像以前一樣,輕聲問:“你醒了,感覺好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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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得我好難過哦,我一定要在他們重逢以後寫一個超級大甜甜!到時候會發在@二師叔啊

聰明的小夥伴猜猜看下一章韓大人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