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一晚上沒睡好,閉上眼睛就是夏司言的樣子。他變了好多,談判的時候那種輕鬆愜意遊刃有餘不知是什麽時候練出來的,身上竟找不見了從前的影子。

離開京城前的那一年,韓佑有意疏遠,每次夏司言想找借口跟他單獨相處,他總是想盡辦法躲開。那個時候從沒懷疑過自己做這件的對錯,以為分開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太多,貪念太重,拿不起放不下,什麽都想抓在手裏。而麵對一團亂麻的問題他又無力解決,最終很窩囊地選擇了逃離。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三年期滿要上書請求留任菖州的,奏本的內容都已經在心裏反複醞釀多時,這個念頭從他第一天到菖州就沒斷過。

然而最開始的堅定在漫長而孤獨的時間裏漸漸動搖,回去和留下的念頭又在心裏拚命撕扯。

離開夏司言的時間越長,心裏滋生的思念便越發濃烈。

翌日,韓佑很早騎馬出門去了關市。這時街上人不多,快走到關市門樓時,遠遠地看到夏司言他們幾個人也騎著馬迤邐而來。

夏司言穿了一件黑色金繡長袍,在早晨的陽光底下隱約透出些龍紋,看起來高高大大,英氣逼人。

跟他並騎而行的是細葛布元青色直裰的唐侍郎。

兩人正並肩說著什麽話。說話的時候唐侍郎微微側身向皇帝靠攏,然後又因為皇帝說的話笑了起來。

兩人雖並沒有過分南風知我意親密之感,卻看得韓佑心中一酸,悶悶地很想掉頭就走。

夏司言見韓佑勒馬停在關市的門樓下麵,便加快速度過去,把唐若清落在了後頭。唐若清也沒有跟上,轉而和後麵的同行侍衛聊了起來。

這時一隊貨運馬車從他們之間經過,夏司言眼睛一直看著韓佑,等那些馬車走過了才緩緩騎馬到韓佑身邊。韓佑要下馬行禮,夏司言製止了他,輕聲說:“今天是微服出來的,不要叫我陛下。”

韓佑低頭道:“是,陛下。”說完又覺得自己有點傻,抬眼看到夏司言在笑他,頓覺窘迫,把臉轉到一邊,耳朵有些發燙。

關市的兩個市監已經等在門口了,他們下馬後把韁繩交給吏員去拴馬,市監就迎了上來。

市監不知夏司言的身份,都求教地望著韓佑,等韓佑介紹。韓佑看到夏司言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從剛才就一直在狂跳的心髒始終難以平靜。

他隻跟夏司言的目光接觸一瞬就馬上錯開了眼,見唐侍郎也看著自己,便小聲向市監介紹說這位是京裏來的唐大人,這次來是微服巡視,叫他們不要聲張,禮數盡可以免了。

皇帝雖氣勢看起來更強一些,但畢竟年紀輕,又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感覺在身上,讓人以為他隻是跟著一起來玩兒的公子哥。於是市監就把唐侍郎當成了這次來的頭號人物,先一步引著唐若清進了關市裏頭,韓佑就陪皇帝走在後麵。

韓佑剛來的時候洛映城還隻是邊境上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縣城,因為飽受戰火摧殘,這裏原本的居民都逃難到了別的地方。韓佑花了兩年時間,在這樣一座廢墟上建起了邊貿市場,而隨著邊貿的繁榮,這座城池才又漸漸有了人氣。

如今洛映城關市已經是附近幾個國家規模最大的邊貿市場了,韓佑離京時說他要在這困境中為昭國謀得一線生機,他說到做到。

早晨是關市最忙碌的時候,裝卸貨物的馬車來來往往,時不時又有夥計扛著東西從他們身邊經過,有時東西太大了還會碰著人。

幾個身穿坎肩背心的夥計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膀子,抬了一個巨大的木頭箱子從旁邊的店麵出來,轉彎的時候那木箱的拐角差點撞到韓佑,皇帝拉了他一把。

手掌從手臂上滑下來,輕輕握了一下韓佑的手才放開。夏司言穿的衣服袖口是收起來的,而韓佑的袖子又擋不住兩個人。韓佑聽見自己心跳聲震耳欲聾,轉頭去看皇帝卻見他嚴肅得不行,好像剛才的觸碰都是錯覺。

前頭兩位市監在給唐若清介紹關市的情況,唐若清聽得認真,偶爾開口提幾個問題,說話的聲音時不時傳到後麵來。

夏司言和韓佑兩個人越走越慢,漸漸地聽不見前頭的聲音了。

韓佑以為皇帝說的看看關市就是在門口的幾個區域轉轉,沒想到皇帝跟著走了這麽遠。越往裏走,道路越顯得擁擠,兩人的肩膀和手臂被擠得一次又一次碰在一起。

韓佑想起那年中秋他們也是這樣走在大街上,紅裙麵紗的夏司言第一次牽了他的手。

那天夏司言說如果他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好了,他回答說前麵就要走到頭了。

一語成讖,他們沒能走過那一年的除夕。

夏司言一路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麽。韓佑跟想他說說話,但是分開的這幾年時間好像是一把鈍刀,在他們之間砍出了一道天塹,除了聽說的和寫在奏折上的,彼此沒有任何交流,以至於現在連個閑聊的話頭都打不開。

介紹一下關市的情況?

抑或是聊一下跟百洄的生意還做不做?

好像什麽話題都不對,這些都不是韓佑想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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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司言看著規模這麽大的關市心裏有些震撼,雖然他已經在邸報和韓佑的奏折上了解了一些邊境貿易的情況,但看著白紙黑字的感覺終究是不那麽直觀。

他以為洛映城關市和京城的西市差不多繁華,而眼前卻是望不到頭的商鋪和如水流般源源不斷進出的貨物。

繁忙的關市為陷入戰爭和災荒的昭國贏得了一線生機,也給夏司言極為重視的巨炮和火銃提供了保障。

作為昭國皇帝的夏司言覺得韓佑做得很好,而作為喜歡韓佑的夏司言卻隻有心疼。

其實中間不是沒有機會見麵。雖然昭國慣例,凡中央朝廷為特殊事項外派的官員不用回朝述職,但是皇帝每年還是會召一些官員回去,大都是在京中有家室的,用皇帝特令召回的名義讓他們好回京跟家人一起過年。

這兩年夏司言每年都會召一些官員回去,但次次都故意把韓略過了。而韓佑每次給燙淉他呈的奏折他也沒有單獨回複過。

他那時候心裏帶著對韓佑的怨恨,以為冷漠可以抵消,就這麽把韓佑扔在邊境兩年多。夏司言掐著掌心,暗罵自己如何舍得。

從北門進去到南門出來他們走了整整一個時辰才走完,韓佑很驚訝皇帝會對這些感興趣,竟仔仔細細地把每個區域都逛了一遍。

他們出去的時候吏員已經牽了馬過來等他們,唐若清卻還有些意猶未盡,小聲地向皇帝請旨留下來查看關市的經營情況,皇帝準了,他便又回到了關市裏頭。

夏司言讓侍衛牽馬,和韓佑並肩順著鼓樓大街走。

“那個唐若清,”夏司言忽然說,“現在在戶部做侍郎,你得空的時候指點一下他。”

這是要重用的意思,韓佑點點頭,“好。”

“之後他就接替你管理關市。”夏司言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前麵,不敢看韓佑的反應,他甚至不敢說唐若清接替你留在菖州,你跟我回京去。

他吃不準韓佑肯不肯回去。

若是韓佑再來一次什麽感陛下聖恩,要肝腦塗地、效死以報,他就……他也不知道那就怎樣。

他隻能隨韓佑的意,韓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韓佑聽完這句話卻接收到了別的含義——唐侍郎會留下,那說明皇帝對唐侍郎沒有的意思。雖然覺得自己小心眼得莫名其妙,但確實又一下子鬆快不少,以至於忘了問,他接管關市之後我做什麽?

不知不覺走到了頭,拐進巷子口就是韓佑的住處,他這才反應過來皇帝是在送他回家。

跟京城的韓府比起來,這裏的住處實在稱得上簡陋。小小的門臉隱在一棵大槐樹後頭,走進院子一眼能數清楚這裏有幾間房。院子裏搭著一個葡萄架,葡萄架下麵擺了一張小書桌。院子裏曬著尿布和小孩的衣服,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百姓家,任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正二品的朝廷大員住在這裏。

韓三從屋子裏出來便看到他們,趕緊叫芸娘和韓月辰來給皇帝磕頭。皇帝讓隨行侍衛拿了一錠銀子賞給韓月辰,芸娘和韓三都有些不知所措。韓月辰倒是大方,從侍衛手中接過來,又飛快地跑到韓佑麵前,獻寶似的雙手捧高了,要交給韓佑。

韓佑哭笑不得,把銀錠拿給芸娘,又吩咐她倒茶,跟著皇帝進了院子。

夏司言看到這樣簡陋的住處先是覺得讓韓佑受了委屈,忽而又想到讓韓佑受這個委屈的人就是自己,在關市那會兒產生的內疚和心疼又更深了一些。

韓佑跟在夏司言身後,沒料到夏司言突然停了下來。他也急急地止住腳步,抬頭看夏司言。

“先生,”夏司言回頭看他,眼眶發紅,低聲說:“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跟我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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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別人麵前:朕要去追媳婦兒!(囂張臉)

在老婆麵前:回來我身邊好不好?(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