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漸漸停了下來,韓佑聽見軍隊訓練的口號聲,龍鳴獅吼,砸得大地都在顫動。

已經到軍營了。

夏司言不想勞民傷財,出行到地方通常都是住在軍營裏,他來菖州也沒有住林如成給他安排的宅子,而是住進了邊防軍的大營。

軍營裏麵韓佑就不方便進去了,可是現在氣氛正好,夏司言想跟韓佑多說一會兒話。他正準備讓侍衛駕著馬車再走一圈,這時馬車外麵卻傳來一個渾厚響亮的男聲:“臣章舟翰恭候陛下已久。”

撩開窗簾,夏司言看到章將軍身著銀甲披風,風程仆仆的樣子,跪在地上求見。

他來的那天章舟翰在茂州,應當是得到消息剛剛趕回來的。鎮西將軍是戰功赫赫的老將,又是他的姨父,夏司言不好怠慢。

韓佑也知道皇帝必須得走了,車廂狹窄不方便下跪,他拱手躬身,低頭小聲地說:“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嗯了一聲,卻沒動,視線一直黏在韓佑身上,拚命克製想把人抱進懷裏的衝動。手掌握成拳又鬆開,到底不敢太放縱自己。

他等了三年多才等來今日與韓佑同乘一輛車,他還有耐心再等一等,不能又把韓佑嚇跑了。

他想說明日我來找你,又想說你要不要明天跟我一起去城裏逛逛,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分開的第一年他被韓佑拒絕太多次,哪怕思念再瘋,終歸還是有點膽怯地退縮了。

馬車外,章舟翰等了半天不見皇帝反應,又朗聲把恭候陛下的話說了一遍。

不能再磨蹭了,再不露麵章將軍就要以為皇帝對他不滿了。

夏司言伸手撩開車簾,忽然又想到一個絕佳的借口,回頭清了清嗓子嚴肅道:“朕明日想去看看關市……”

韓佑躬著的身體繃緊了,吊著一口氣等皇帝的指令,心裏忍不住隱隱期待。

“辛苦韓愛卿陪朕走一趟。”

聽到這句話,韓佑驀然一鬆,他在自己的心跳聲中回答:“是,陛下。”

皇帝出去吩咐侍衛把韓佑送回家,自己下車了。

夏司言一走,車廂內緊張的空氣一下子舒緩下來。時間又恢複了流動。韓佑長舒一口氣靠在車廂內壁上,才發現腿已經坐得有些麻了。

他撩開一點車窗簾子看到夏司言把章將軍扶起來,說了幾句話,然後一起往大營走。

夏司言真的變了好多。他記憶中的小皇帝還有少年的青澀,而眼前人的背影卻滿是男人的挺拔,跟章將軍走在一起都不顯得單薄。

韓佑要侍衛將他送到關市。

關市人多嘈雜,皇帝不可能真的到裏麵去,但韓佑還是交代了幾個主要官員明日有朝廷要員來視察,讓他們提前安排一下。

回府的路上他心情莫名歡快,走在街上看什麽都無比順眼,連那些吵鬧的占道攤販都變得可愛起來。

順著鼓樓大街走到頭,要拐進巷子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賣炸年糕的,於是買了一份拿在手上。

他脾胃不好,大夫說不能吃這種食物,但是不妨礙他聞到味道都感到很愉悅。

夏司言也還放不下他,他覺得這不是錯覺。

回了府他順手把點心塞給韓三讓他們晚上加餐,邊往裏走邊將進了門就拽著自己衣擺的韓月辰抱起來。

韓三聽說了皇帝來菖州的事,看到韓佑穿著官服回來,心情又這麽好,便猜想他可能是已經見過皇帝了。

韓三在心裏默默歎口氣,雖然無論如何無法支持韓佑去做皇帝的情人,但是這兩年韓佑的消沉他看在眼裏,確實也心裏跟著難過。

他從出生就在韓家,跟韓佑朝夕相處三十幾年,他最知道韓佑的喜怒哀樂。自從老爺夫人去世,韓佑就再沒多大情緒波動,永遠都是冷靜沉著的,連開心都點到即止。仔細想來,他見過韓佑最生動的樣子,都是在韓佑跟皇帝好的那段時間。

拋開別的不談,若人生隻能壓抑著七情六欲過活,那該是多麽痛苦。

離開京城以後韓佑雖沒有再提過皇帝的事,但韓三總能感覺到韓佑心裏是放不下的。

在這裏的兩年多,韓佑一直在自苦。

他從前用鄧通勸說韓佑,現在倒是覺得,還是活著的時候重要一點。反正人生到死到雙眼一閉,哪還管什麽身後名。史書愛怎麽寫怎麽寫,他們又看不著。

韓佑抱著韓月辰逗了一會兒,走到房門口,忽然湊近韓月辰的衣襟聞了聞。

小孩子身上奶味兒濃,但他還是在這濃重的奶味裏聞到了帶著絲絲甜意的花香氣,跟皇帝馬車上的味道一樣。

但他也沒有多想,隨口說了一句,“辰兒這麽小別給他用香,好多香料都是對小孩兒有害的。”

“我們沒有給他用過香啊,”韓三也湊過來聞了一下,說,“這是小滿身上的味道,下午小滿來過了。”

“小滿來了?”韓佑有些驚訝,“從京裏來的嗎?”

“對啊,”韓三心思沒那麽細膩,把孩子從韓佑手裏接過來,還笑著說:“說是跟著皇帝一起來的,芸娘高興壞了。”

解散鍾鼓司的時候皇帝把小滿留下了他是知道的,隻是他沒想到皇帝來邊境竟然都會把小滿帶著。

皇帝跟小滿的關係已經這樣親密了嗎?

皇帝竟然會允許小滿在自己的馬車上放女人用的香?

皇帝什麽時候跟小滿走得這樣近的?

這個認識讓韓佑雀躍的心情又跌落下來,他點點頭走進屋子,解開衣服上的扣子把外袍脫了掛在架子上。

那猩紅的官服雖是夏季薄衣,但布料卻挺括而有質感,上麵精細的錦雞補子在光線並不充足的房間裏仍然看起來色彩鮮豔。韓佑看著衣服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歎口氣仰麵倒在**。

今天他本來覺得他和夏司言的距離就差一層窗戶紙了,這會兒腦子裏卻不合時宜地冒出很多念頭,把拉近的距離忽地又扯開好遠。

怎麽辦?他在心裏想,如果夏司言有了別人該怎麽辦?

他從前不會想這個,跟夏司言好的時候,他打定主意若是小皇帝長大了要立後,他就遠遠地走開。跟夏司言分開了,他便也沒有再想過這個問題。

可是皇帝來了,皇帝把他叫上馬車,明明白白都是愛意的眼睛看著他,他沒死透的念想又從灰燼裏燃出一點奢望來。

而小滿提醒了他,他到底是錯過了這些年,他以為皇帝跟他一樣停留在原地,可皇帝卻一直在往前走。

身邊有什麽人,跟誰好,是否有了新的寵愛,他是一概不知的。

胃部又開始傳來鈍痛,他側躺著,扯過薄被抱在懷裏抵住疼痛的位置。亂七八糟地又想,夏司言是皇帝啊,就算他自己不想,也多的是人會往他身邊湊,多的是人想把男男女女往他身邊送。就像高擎曾經做過的那樣。

還有那個唐若清。總覺得他跟以前的自己有點像,陛下會喜歡他嗎?

這個念頭一起,韓佑立刻有種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的感覺,差點把眼淚給捅出來。

他心裏有個聲音在暗暗地說,當初是你自己要放手的,現在你可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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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夏司言和章舟翰在帳中對酌,一個小尉進來稟報說百洄國二王子遞了帖子請陛下進城一敘。

隨帖子還附了封信,信中說百洄同意昭國不近情理的價格。為了表達這些年百洄和昭國不平等通商關係的歉意,百洄還願意對昭國開放北方海域的港口,請皇帝到城內的寬來酒樓詳談。

信中還特別提到邀請韓景略大人一同前往。

夏司言把信看完,冷笑一下,遞給章舟翰,“看來百洄老國王撐不住了,察日鬆急了。”

章舟翰眉頭緊鎖,一目十行地看著信紙上的內容,邊看邊說:“陛下臨時抬高了巨炮的價格,是因為提前知道了這個消息?”

夏司言笑而不語,挑眉道:“他們百洄跟北昌一個德行,國王養兒子就跟養蠱似的,王位不傳嫡不傳長,要看哪個王子有能耐自己去搶。每次王位更迭都弄得滿地血,偏偏又確實能選出一個最強的來。現在他們百洄國內大多是支持大王子哈蘇圖的,這個察日鬆勝算不大,所以才著急買巨炮回去跟他哥對壘。”

章舟翰不禁擔憂,“那我們跟察日鬆做了買賣,會不會日後跟哈蘇圖交惡?”

夏司言意味不明地問:“姨父怕哈蘇圖?”

“怕?”章舟翰泰然一笑,“當年跟他們短兵相接的時候臣就沒怕過他,不過正好是遇上了咱們災荒才讓他們略勝一籌。如今若是再來一次,臣必定將他拿下!”

“當年哈蘇圖率兵攻打咱們,”夏司言轉了轉手中的杯子,“這筆賬總要跟他算清楚的。”

“陛下的意思是,咱們支持察日鬆奪權?”

“支持他倒算不上,隻是朕喜歡看絕地反擊的戲碼,小賭一把也未嚐不可。不過這察日鬆不懂事,今天先晾著他。”

章舟翰疑惑道:“為什麽?”

“他妄想了不該妄想的人,得罪朕了。”

章舟翰猛然想起自家夫人曾說過的事。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以為皇帝和韓佑的事情早就翻篇了。這些年他在洛映城裏有時候也會與韓佑見麵,他一直沒往那兒想過,沒想到皇帝竟然還舊情難忘。

章舟翰驚訝道:“陛下這次來菖州……”

“嗯,”夏司言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來追媳婦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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