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在叫韓佑上車的時候其實也沒有想清楚要把人叫上來做什麽。

原本他打定主意,這次來是不會跟韓佑單獨相處的。韓佑要跟他做君臣,那就做君臣好了,反正他已經很熟練了。

可是當他真的見到韓佑,他就控製不住了。不管之前怎樣在心裏壘起高牆,一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就通通灰飛煙滅。

從他們分開那一天起,他就在“該拿韓佑怎麽辦”這件事上舉棋不定。

剛剛分開的第一年太折磨了,一邊是戰事和災荒,一邊是韓佑的刻意疏遠,哪一邊都讓他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他開始自責、開始跟自己較勁,他覺得韓佑離開他是因為他沒有做好皇帝,是韓佑對他太失望了。

於是他試著做一個韓佑心目中的好皇帝。他關心民生、輕徭薄賦、整頓吏治,不擴張軍事、不大興土木。災荒過後繼續推行經商,他也按照韓佑的想法把鈔引細分成更小的門類,開放給小商戶。雖然韓佑早已不在他身邊,但他做任何事之前都會想若是韓佑在,韓佑會怎麽做。

一開始,他每天都跟腦子裏幻想出來的韓佑對話,學著用韓佑的思路去解決問題,他們有時也會爭吵。每每這種時候,夏司言又會回憶起他和韓佑決裂時那種痛苦,他就在這種反反複複的痛苦中練出了一身的鎧甲。直到有一天他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條既符合韓佑的意誌,又不會跟自己的目標相衝突的道路。

他興奮極了,他想告訴韓佑他知道該怎麽做了,但是那個幻想中的韓佑已經消失了,不再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跟他對話了。

皇帝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上朝議事、批閱奏折、教導太子,他讓自己忙得沒有時間休息,以此來逃避被韓佑纏繞的所有思緒。

那個時候他是恨韓佑的,恨韓佑殘忍,把他一個人拋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想早晚有一天他要報複回來,他要讓韓佑也感到痛苦。

韓佑說過不會離開他,也說過不會放開他的手,可是不再愛了這種話也是韓佑說的。

在韓佑離開的第一年,夏司言想,韓佑是犯了欺君之罪的,朕一定要想個辦法狠狠地懲罰他。在韓佑離開的第二年,夏司言想,如果他還肯愛我,我也可以饒恕他。

仇恨和憤怒被時間衝刷掉了蒙在外麵的那一層紗,剝開裏麵層層疊疊的原來都是思念。

一年四封奏折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

皇帝有一個木匣子,不讓別人碰的,裏頭裝著韓佑上呈的奏本,從昭暄九年冬天到現在也不過隻有九封,每一封都被翻得發皺了。

匣子的最底下還有一幅畫,是他們決裂的前幾天皇帝親手畫的。畫中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穿著廣袖羅裙的紅裝,跟他心愛的人一起分吃一塊炸年糕。

夏司言至今都不敢把那幅畫拿出來。

他有時候會想起很早之前他也曾畫過一次韓佑,畫的是韓佑穿紅裙。他把那幅畫混在選後的畫像裏,被韓佑悄悄挑出來帶走了,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而到了韓佑決定和他分開的時候,便是畫也不會帶走的。

他夏司言的的確確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可是他一邊怨恨一邊想念,怨恨的那一邊終究是敵不過想念的那一邊,當他得到百洄要向昭國購買兵器的消息,他立刻就決定親自來這一趟了。

到菖州的第一天,他在迎接他的官員裏沒有找到韓佑,第二天也不見韓佑來拜見他,因此仇恨又比思念多了一分。

他絕望地想,韓佑也許是真的是不愛他了,他也該認清這件事了。

所以在會同館見麵的時候,他冷漠地看著韓佑消瘦下去的身體,明明心疼地無以複加,卻故意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是你說你不愛我的,那你如何也跟我無關了。

可是那個圍著韓佑轉的百洄傻大個真的太煩了,韓景略也是隨便什麽人都配叫的嗎?

誰也配不上他的韓景略。

他現在隻想叫韓佑在他身邊,誰也覬覦不了。

韓佑若是不愛他,那也不能愛別人。他們兩個就這樣隻有彼此地互相折磨也好。

這個念頭在夏司言的腦子裏沸反盈天。

車簾被一隻手撩開,那隻手幹淨、修長、指節分明。窄瘦的手腕有一種病態的白,一直延伸到猩紅的袖口裏。

夏司言鬼使神差地起身握住了那隻手,一觸即放,小心地偽裝成隻是想幫對方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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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一層薄繭的手掌在韓佑掌心留下粗糙的觸感,那觸感又印到心裏,好似那隻手在一下一下捏著自己的心髒。他夢遊似的坐下,雙手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用僵硬的四肢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車廂正中央的木幾上放著個精致小巧的香薰爐,正在嫋嫋地冒著一縷細煙,空氣中暈開一點帶著甜味的花香氣。韓佑記得皇帝從來不喜歡用香薰香料,這個香聞起來卻像是女人喜歡的味道。

韓佑的胃部更加難受起來,他微微蹙眉忍耐。

皇帝掀開車窗的簾子對外麵吩咐了一聲送杯熱水進來,片刻後便有侍衛用托盤托了一壺熱水和兩個杯子,擺在放香薰爐的木幾上。

皇帝倒了杯熱水遞給韓佑,克製地說:“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韓佑仍低著頭,雙手接過水杯,畢恭畢敬地說:“謝陛下。”

他指尖碰到了皇帝的手,心裏又不輕不重地顫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沒用了,隻是這樣的觸碰就讓他忍不住想跟夏司言更親近一點。

想好好看一看夏司言,想再牽夏司言的手,卻又不敢。

沉重的車輪緩緩向前,碾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韓佑雙手捧著水杯小口小口喝完,胃部的疼痛減輕了,他稍稍直起身子,把杯子放下。

察覺到夏司言正灼灼地看著他,韓佑直覺應該說點什麽,不然氣氛太尷尬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陛下這次來菖州,會待多久?”

“看情況吧,可能明天就走,也可能多待幾天。”

“嗯。”

聽到他可能明天就走,韓佑失落起來,不過短暫的安靜之後夏司言又接著說:“看這次跟百洄交易的情況。”

“陛下把巨炮賣給外國,不怕外國用這個武器來攻打我們嗎?”

韓佑問出他剛才就有的擔憂,說話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抬眸看向夏司言,剛好跟夏司言的視線相撞。那目光太直白,韓佑如何不懂這目光裏糾纏的情愫,他隻覺得腦子裏轟然作響,心髒跳得快要飛出來。

他的陛下成熟了,長高了,臉上退去了少年的飛揚,多了一點男人的沉靜,哪樣都是讓韓佑心動的。

夏司言清了清嗓子,視線移開一瞬,好似又舍不得,很快便轉回來繼續看著韓佑說:“敢把巨炮賣給別國,自然是因為我們有了更厲害的武器。”他頓了一下,又說:“出手軍火的收入,我想拿一部分出來把全國的水利都翻修一遍。今年好多地方上報說堤壩失修,上月夏汛禹州又淹了兩個縣。”

韓佑皺起眉要說話,夏司言好似知道他要說什麽,立刻補充道:“不過老百姓早就遷走了,隻是淹了些莊稼田地。”

“倒也不用著急全國的水利一起翻修,”說到政事,韓佑稍稍平靜了一些,隻是看著夏司言的眼睛會讓他語無倫次,他的目光在夏司言臉上遊移,最後定在領口上方那個凸起的喉結上,“分批分次地進行,對國庫的壓力會小一點。”

那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韓佑又有點忍不住心猿意馬。

夏司言說:“因為明年之內會解決一些地方的土地兼並,大地主要把土地拿出來。但是那些田地被地主捏在手上好多年,官府不管,地主也不可能自己出錢維護。基礎工程太糟糕的,拿給農民去種不是坑他們嗎?”

明年解決土地兼並的事韓佑倒是沒有聽說,他目光從皇帝的喉結又移到皇帝的眼睛,“如何讓地主把土地拿出來?”

皇帝笑起來,“當然是多虧了韓愛卿開放經商的改革,現在很多無田農民都進城做生意了,佃戶少了,地主的成本就高了。而且朝廷下個月會頒布法令禁止土地擁有超過百畝者經商,明年過完年還會頒布一個土地贖買的法令,你猜那些大地主會怎麽做?”

韓佑愣住,土地贖買是他還在翰林院的時候曾寫進奏折裏,提交給先皇過的。當時這個政策被先皇和高擎一起否決了,高擎還當眾批評過他不切實際。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提過。

而夏司言的這個方案比自己原來設想的那個要好很多,每一步棋都下得很好,是真正行之有效的。

原來賣巨炮給外國是為了土地贖買,而且夏司言還提前想到要保障農民耕種,願意花錢大範圍翻修水利。這讓韓佑很驚訝。

他望著夏司言帶笑的眼睛,也忍不住笑起來。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地想,我的小皇帝長大了啊。

夏司言看到韓佑神情舒展,眉眼彎彎,心裏有些雀躍,像是小時候功課完成得很好急於得到先生的獎賞,他很想問一句:“我現在做得好嗎?你可以回來我身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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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開始甜惹!

可以求一波海星嗎?(虐的時候我不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