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鼓樓大街,小滿撩開窗簾向後望了一眼,看到很快便有人去清理路上的馬屍。她回過頭對正在用白紗布擦拭槍管的皇帝說:“陛下槍法真是越來越好了。”

夏司言提了提嘴角,“是嗎,都沒打到朕想打的,哪裏好了?”

小滿抬手用袖子遮住嘴巴輕笑,“陛下想打的是韓大人身邊那個嗎?”

夏司言朝她投去警告的一瞥,冷著臉把火門槍收好,閉上眼睛靠在車上養神。

車窗的簾子很厚,陽光穿過縫隙落到夏司言臉上,他微微側過臉躲開,眉心微鎖。從小滿的角度剛好看到他側臉俊美英挺的弧度,饒是從男人堆裏走出來的她,也不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

如果說三年前的夏司言還夾雜著孩子的柔軟和少年的戾氣,那麽現在的他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內斂和上位者的深不可測。

解散鍾鼓司的時候隻有小滿一個人留了下來,她也猜想過皇帝會不會要她侍寢,畢竟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對她抱著這個心思。後來皇帝經常把她召進長樂宮聊天,竟然就真的隻是聊天而已。再後來,小滿就知道了皇帝心裏的人是那個遠調邊境的韓大人。

那天皇帝說:“宮外想要你的人多的是,出了這宮,朕就庇護不了你了。他替你求過情,你若是不想出去,就留在宮裏吧。”

於是小滿仍然在宮中拿著五品司正的薪俸,但不用再去服侍男人。

這次來北境是她求皇帝帶她來的。她已經攢夠了錢,想離開昭國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也順便跟芸娘道別,可能以後就再也不回來了。

夏司言靜了一會兒,突然問她,“你看到他了嗎?”

小滿把思緒從遠方拉回來,答道:“看到了。”

“他看起來好嗎?”

“跟以前沒什麽兩樣,隻是更瘦了些,”小滿有些奇怪,“怎麽陛下沒有看到嗎?”

“沒有仔細看,”夏司言微微睜開眼睛,幾不可聞地說,“我不敢看他。”

七月十八這天,韓佑換上猩紅的正二品官服,在未時末到了會同館。

林如成、王之洞和幾個地方官員已經提前到了,均坐在廳堂下邊的座位上等著皇帝和百洄使團。見到身著錦雞官服的韓佑過來,眾人都站起身行禮,林如成故意道:“王知府,怎的你不知道韓大人要來嗎?這裏座位都不夠,還不快叫人加椅子。”

王之洞便隨口喊了一個雜役加椅子,也不說加在哪裏。其他的地方官也因為關市一直被韓佑嚴格監管,這些年他們都沒撈著什麽油水,心中對韓佑早有不滿,這時也並不跟韓佑寒暄,又各自坐下來聊天,把韓佑晾在一邊。

他們都是林如成的人,在他們心中,韓佑就是一個已經失寵的京官。這次陛下來菖州的事都沒人專程去通知他,他自己巴巴地來,眾人都心有鄙夷。

韓佑也並不在意,挺直了腰背站在一旁等著,神情肅穆,也沒有要跟人說話的意思。

沒過多久百洄使團的人就來了。察日鬆領著幾個百洄的官員走進來,先看到了韓佑,察日鬆大聲地跟他打招呼,見他沒地方坐,就叫他跟自己坐在一起。韓佑剛要開口拒絕,外頭又傳來通報,皇帝陛下到了。

這時昭國所有官員和在場的雜役都跪下來迎接皇帝,韓佑跪在最邊上,聽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低著頭,最先看見的是夏司言跨進門檻的黑色靴子和掃在鞋麵上的明黃色袍裾。他覺得夏司言經過他的時候好像腳步停頓了一下,又好像沒有,他跟著眾人一起山呼萬歲,卻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充滿了耳朵。

他今天來隻是想看一眼皇帝。

皇帝走到主位上,叫大家平身。官員們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隻有韓佑還站著。

察日鬆揮著手,熱情洋溢地喊:“韓景略,快到我旁邊來!”

昭國禮製森嚴,平時沒有人敢在皇帝麵前大聲喧嘩。察日鬆這一喊弄得大家都很尷尬,韓佑為避免他再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於是抬腳向對麵的座位走去。

昭國官員的位置和百洄的位置隔著半個廳堂的距離,韓佑走到正中間的時候,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道:“韓佑,站住!”

韓佑停住腳步,麵向皇帝躬身拱手,“陛下。”

皇帝沒有說叫他站住幹什麽,他便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堂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察日鬆學過一些昭國禮儀,見皇帝臉色難看,也不好再說什麽,撓撓頭坐下。而昭國官員這邊也開始竊竊私語,王之洞小聲對旁邊的人說:“你看,這就叫自討沒趣,他還想到百洄那邊去坐,這不是又犯了聖顏麽?”林如成用餘光瞥了他一眼,讓他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交頭接耳。

韓佑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又開始胃痛了,明明來之前才喝過一次藥的,他有點後悔沒有隨身把藥帶著。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又聽到皇帝說:“到朕身邊來。”

韓佑抬眼望過去,剛好跟夏司言冷淡的目光相遇,他心裏揪起來,呼吸也有了片刻的停滯。夏司言眼眸半垂,看起來懶洋洋的,分辨不出喜怒。

這樣的夏司言令韓佑感到很陌生,有一種巨大的悲傷驀地湧上心頭。走向主位的時候,他察覺到眼前的景物又罩上了一層紅色的薄紗,忙低下頭掩飾。

察日鬆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率先開口道:“昭國的皇帝陛下,我是百洄國國王的兒子,這次向昭國購買巨炮的生意我可以全權代表我的父王,我們備夠了金子誠心前來,希望能夠促成這一筆友好的交易。”

“我知道你,察日鬆。”夏司言笑笑,“你的父王和大哥都還好嗎?”

察日鬆臉色微變,但他不確定這位年輕的皇帝隻是禮貌性的問一下還是意有所指,也笑了一下說:“他們都很好,感激皇帝陛下牽掛。”

韓佑這才明白夏司言竟然是來跟百洄做軍火生意的,震驚之餘又有些擔心。昭國就是靠著邊境這幾十門巨炮才能跟百洄的強大軍隊勉強對峙,要是把巨炮賣給百洄,昭國又該怎麽辦呢?他簡直想問夏司言是不是哪裏又出事了,為何會這麽缺錢。

雙方談了幾個回合,察日鬆很想把巨炮買回去,但是夏司言要價六十萬兩一台,並且分毫不讓。

察日鬆不幹了,“六十萬?怎麽會要六十萬一台?!”

夏司言懶懶地靠在太師椅上,“我昭國跟百洄做了兩年多生意,我們的茶、酒、絲綢、瓷器賣多少錢可都是你們說了算,這巨炮賣多少錢還不能我們說了算嗎?”

察日鬆有些激動,站起身說:“但之前說好的是五十萬,這才幾個月時間就漲了十萬?”

“幾個月以前是五十萬一台,不過現在工匠漲價了,鐵礦漲價了,所以炮也漲價了。”

“工匠和鐵礦?漲了這麽多?誰給他們漲價的?”

“朕給他們漲的。”

察日鬆被皇帝的話弄得十分焦灼,轉頭看向韓佑,“韓景略,從前的生意都是你跟我們談的,你來說說有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韓佑記得當初皇帝造巨炮的時候報給他的是二十萬兩一台,就算工匠和原料價格有所上升,五十萬一台也已經有很高的利潤了,有心幫察日鬆講一講價,開口的時候瞥見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心裏一空,莫名就順著皇帝的話說,“按照現在成本來算,六十萬兩一台是合理的。”

察日鬆叫嚷起來,“拿你們昭國的話說,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皇帝拿出你愛買不買的態度,“二王子金子沒帶夠就算了吧,反正大雍朝也想買,朕還要到南邊去跟他們談,我們就不必浪費時間了。”

他說完站起身就走,侍衛和官員也跟在他後麵簇擁著他。

韓佑緩步走到官員中間,林如成和王之洞突然對他十分殷勤。林如成跟他品級不相上下,年齡還比他大很多,卻反而伸手請他先走,王之洞也在一旁躬著身子賠笑。

他們對自己的態度突然一個大轉變,韓佑心裏自然知道是為什麽,隻是對這些官場的趨炎附勢感到很厭煩,也不想跟他們客套,先一步跨出了門外。

這時察日鬆的聲音傳出來,他在廳堂中大聲地用百洄話跟人說著什麽,聽起來很生氣。

夏司言走得很快,韓佑從剛才開始就覺得很不舒服。這種狀態下,他要跟上夏司言的速度有些吃力,但他還是盡量跟上了。

路上韓佑聽到夏司言跟一個麵生的年輕官員在小聲討論剛才的談判。夏司言說百洄的生意不做就算了,六十萬兩一台他一兩都不會少,那官員問他為什麽,他說他看察日鬆不順眼。

那年輕官員叫唐若清,是從京裏跟著皇帝來的。韓佑隻聽別人叫他唐侍郎,卻不知是哪個部的侍郎。如此年輕就坐到了侍郎的位置,韓佑竟然以前從未見過。

走到會同館門口,皇帝的馬車已經提前等在這裏。

韓佑身上有些發冷,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林如成見他這樣,露出關心的神情問他:“韓大人感染風寒了?”

韓佑搖搖頭說沒事。

皇帝回頭看他一眼,登上馬車準備回大營。官員們也不再交談,肅穆站在路邊恭送皇帝。

這時察日鬆從會同館裏追出來,喊了一聲:“韓景略!”

韓佑有些頭疼地轉身,看到察日鬆疾步朝他走來。馬車已經準備起駕,皇帝冷淡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韓佑,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