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州巡撫林如成正準備吃飯,夾了一塊紅燒肉還沒吃到口裏,就聽到外頭通報說韓大人來了。他跟與他同桌用餐的知府王之洞對視一眼,把肉扔進嘴裏嚼了,才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起身去迎。王之洞跟在後麵,邊走邊拿袖子揩嘴巴。

三人到客堂互相行禮坐定,林如成見韓佑手上拿了一本賬冊,心中頓時有點不舒服。

林如成外放六年,他削尖了腦袋都想今年能調回京任職。而韓佑也是京中外調的官員,湊巧今年也正好是三年任期屆滿。每年外放官員回京的名額有限,他們官階品級不相上下,若是都想回京,總有一個人願望會落空。所以林如成一直把韓佑當作最大的敵手,表麵上客客氣氣,心裏卻恨不得韓佑出點什麽事才好。

將心比心,他覺得韓佑肯定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看到韓佑帶著賬冊前來,下意識就覺得韓佑是來找茬的,再加上被打攪了用餐,說話的語氣就顯得不那麽客氣:“韓大人這大中午的前來,不知是有什麽不得了的急事?”

韓佑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語氣,隻是把賬冊卷成一個筒握在左手,無意識地敲了一下右手手心。

王之洞拿眼神問林如成:怎麽回事啊?林如成搖頭,用眼神回答:不知,且靜觀其變。

沉默片刻,韓佑試探著開口:“巡撫大人,菖州最近……可有什麽大事發生?”

“什麽大事?”林如成反問,“哪方麵的大事?”

韓佑換了個方式又問:“咱們跟百洄有什麽大生意要談嗎?”

林如成不高興了,“跟百洄的大生意不都是要經您的手嗎?韓大人放心,州府衙門裏可沒人敢壞這個規矩。”

韓佑知道他誤會了,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完他想起這是陛下派他來的時候定下的規矩,凡是對外大宗商品交易,金額達到一百萬兩以上的,都要他親自過問。

然而這次察日鬆說的大生意,卻根本沒人通知他。

陛下是否不願意見到他呢?

連因公見麵都要避開了嗎?

韓佑這麽想著覺得有些委屈。但是當初堅持要放手的人是自己,說出殘忍話的人也是自己,這個時候又有什麽資格感到委屈?

他以為隻要分隔兩地再也見不到了,思念就會一點一點痊愈,可是這頑疾卻像他的胃病一樣天天加深,時不時就要痛得他無法忍受。他常常在夜裏後悔他對夏司言說的那些話,天亮了以後又告訴自己做的是對的,不能後悔,一旦開始後悔就全盤皆輸。

林如成見他這樣有些莫名其妙,平常韓佑雖然看著身體不大好,但是精神是很好的。思路清晰、能言善辯,跟異國人交涉時的殺伐果決常常令林如成心生嫉妒,倒是難得看到他露出這樣迷茫的神情。

“韓大人到底想問什麽?”林如成又問他。

“聽聞……”韓佑看看林如成又看看王之洞,幹脆直接問:“聽聞陛下要來,林大人可曾得到消息?”

林如成自然是得到消息了,但陛下的行蹤是絕密情報,不知道韓佑是怎麽知道的。他馬上想起韓佑跟百洄國二王子交情似乎不錯,可能是從察日鬆那裏知道的。但是林如成知道韓佑從前在京中頗受榮寵,擔心這次皇帝來見了韓佑又想起他的好來,一高興把韓佑調回去,自己的機會可能就小了。思及此,林如成臉上掛起客套的笑意:“韓大人消息靈通。”

韓佑沒有心思跟他繞彎子,“巡撫大人可知陛下什麽時候來?”

“這個……”林如成不想告訴他,含糊道,“具體是哪天我也不知道,總歸我們提前做好準備迎著就是了。不過陛下這次來好像並沒有安排韓大人什麽事,韓大人倒是不用擔心。”

“嗯,”韓佑臉色又白了幾分,“原來巡撫大人也不知道具體時間麽?”

“應該是這個月底之前吧。”林如成敷衍了一句。

韓佑點點頭,站起身跟他們告辭。

王之洞等到韓佑走出了堂屋大門,小聲對林如成說:“看來韓大人是想在陛下麵前有所表現。”

這句話說得林如成防備心更甚,瞥了王之洞一眼,“陛下這次是秘密前來,韓大人本不該知道此事。”

王之洞忙心領神會地點頭,“下官明白,到時候不要叫他。”

自從知道夏司言要來,韓佑就每天都提著心。他從林如成的話裏聽出了排擠和防備,所以多留了個心眼,這些日子察日鬆約他喝茶吃飯他偶爾也赴約,就是為了從察日鬆那裏知道關於皇帝的消息。

七月十六這天察日鬆又約韓佑在城中的酒樓吃飯,察日鬆告訴他林如成派了人來,說皇帝已經到了菖州,約百洄使團後日下午申時在洛映城的會同館見麵。

韓佑遞到嘴邊的酒杯停住,察日鬆見他的反應就知道他還不知道這件事,笑道:“我聽說你已經失去了你們皇帝的寵愛,看來果真如此。你還是跟著我吧,我是不會對你始亂終棄的。”

察日鬆的昭國話學得不錯,他當然知道皇帝對大臣的“寵愛”和情人之間的“寵愛”是不同的,不過他對成語還不太熟悉,時常亂用。韓佑懶得糾正他,反正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韓佑把杯子裏的酒喝了,站起來說:“我想起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就先告辭了。”

察日鬆也跟著起身,“好,我送你回去。”

韓佑不管他,自己先轉身下樓,察日鬆丟了一大塊銀子在桌上追下來,跟他並排在街上走。

正午剛過,烈日灼人,街上行人仍熙熙攘攘。察日鬆個子很高,又長得十分魁梧,韓佑走在他旁邊甚至可以躲一躲陰涼。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喧嘩,身著軟甲的騎兵開道,前前後後地簇擁著一輛精致的馬車。人們都停下來看熱鬧,猜測馬車主人的身份。韓佑若有所感,停住腳步望著馬車來的方向,心裏砰砰亂跳。

這時街道另一邊也來了一輛馬車,那拉車的馬好像是失控了,直朝韓佑他們奔來。察日鬆一隻手抱著韓佑的腰向旁邊躲開,另一隻手去抽腰間的佩刀。他的刀還沒拔出來,就聽到砰一聲響,瘋馬應聲而倒。

韓佑看到那馬倒在血泊裏,馬脖子上一團血肉模糊,有點被這血腥的場麵嚇到,因此便錯過了被簇擁在士兵中間的馬車跟他們擦身而過時,車窗上露出來的側臉。等他回過神,馬車和軍隊都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