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北境最好的時候,濕潤的空氣裏帶著瓜果的香味,太陽雖亮得晃眼,但隻要躲在樹蔭底下就會很舒服。

而洛映縣城是菖州最北邊的一座城池,跟北昌國交界,三年前曾被百洄攻陷,後來章舟翰將軍率領二十萬鐵騎又把這座城池給奪了回來。

韓佑剛到的時候,這裏滿目瘡痍,到處是被戰火毀壞的斷壁殘垣。當時他帶著離京時夏司言給他的那串螢月石佛珠,從百洄手裏以高出市場價五倍的價格買回了糧食,令北境百姓得以度過那個最艱難的冬天。

百洄人很擅長做生意,韓佑跟他們周旋了快三個月才勉強使昭國不至於太吃虧。不過最終促成這個局麵的不是韓佑,而是運抵邊境的第三批巨炮。

講道理不如武力威懾,現如今韓佑看到那些代表昭國國力的凶器竟也感到親切起來。在巨炮的護佑下,韓佑跟百洄人談判,把這種不平等的貿易關係壓到了三年以內。

還有半年多,昭國就能拿回定價權了。

隨著關市的發展,洛映城已經成為昭國和附近幾個國家之間最重要的關貿口岸,從早到晚,貨運車馬絡繹不絕,來往商販人聲鼎沸,邊境市場一片繁榮。為了方便管理邊貿,去年年末,幹脆連菖州州府都搬到了洛映城來。

洛映城正中間一條鼓樓大街連通了東西兩個關貿市場,而這條街便也成為城中最熱鬧繁華的一條街,韓佑就住在鼓樓大街後頭一座僻靜的小院子裏。

這天早上,韓三照例把韓佑的小書桌搬到院子裏的葡萄架下,賬冊、筆墨紙硯一一在書桌上擺好,等著韓佑用完早膳就來處理公務。

關市口岸的經營已經走上正軌,具體的事務韓佑都交給菖州衙門管了。他平常就是檢查核對賬目,或者偶爾出麵處理一下地方官員拿不了主意的事情。

他這兩年身體不大好,胃痛時常發作,藥不離身。到了夏天關市那邊又熱又吵,是以通常讓人把政務送到住處來,處理完了又命人送回去,有什麽事關市或者衙門的人也會來府上找他。

過了巳時,韓佑才端著杯藥茶從堂屋裏慢慢踱步出來,一個走路還不太穩當的小男孩拉著他的衣擺跟在後麵。

“先生,”芸娘端了盆衣服在院子裏麵曬,看到韓佑出來,忙福了福身行禮,又朝韓佑身後的那個小男孩喊:“辰兒,快到娘這裏來,別打攪先生做事。”

小男孩轉而抱著韓佑的腿,不願意放開。韓佑單手把小孩兒抱起來,對芸娘笑笑:“無妨,今日沒什麽事,我正好先教辰兒認幾個字。”

他走到小書桌前坐下來,把韓月辰放在自己腿上,隨意翻開一本賬冊,指著上麵的字教他讀。對一個兩歲的孩子來說,這也實在是太難了一點,盡管韓月辰很喜歡韓佑,但忍耐了不到一刻鍾還是從他腿上下來,自己跑到一邊去玩兒去了。

“先生,”這時韓三過來對他說:“門外有個州府衙門的人找您,說是百洄王室過來交割瓷器,請您過去關市那邊看看。”

韓佑正在提筆蘸墨,聞言頓了頓,“交割貨物,關市那邊有市監,叫我做什麽?”

韓三跟他耳語:“是百洄那個二王子察日鬆。”

韓佑臉色變了變,“跟他們說我不在家,把門關上,今天誰來也不見。”

“好!”韓三跑出去回話,還沒走到門口,就見一個身著華服的高大男子跨了進來。

“韓景略!”那男子不管韓三的阻攔,徑自走進院子,“我就知道你在家,躲著我幹嘛?”

察日鬆雖然長了一張異國的臉,昭國話卻說得十分流利,看著他說話的樣子總覺得有些違和。

韓佑歎了口氣,把筆擱下站起身行禮,“察日鬆王子,在下身體不適,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你們昭國人一點都不爽快!”察日鬆個子很高,伸長手臂輕鬆夠到架子上的葡萄,摘了一串拿在手上,邊吃邊說:“當初你跟我談判的時候說想跟我交朋友,如今我次次過來你都躲著我,這就是你們交朋友的禮節?”

韓佑正色,“如果二王子誠心想交朋友,在下自然樂意之至,隻是我們昭國交朋友沒有動手動腳這個習慣,還請二王子給予在下朋友之間應有的尊重。”

“我怎麽動手動腳你了?”察日鬆把幾顆葡萄塞進嘴裏嚼,然後使勁兒把葡萄籽一顆一顆用力吐到花園裏,口齒不清地說:“不就是那次親了你嗎?就親一下臉有什麽?在我們百洄,人人見麵都要親一下臉表示友好,很正常。韓大人跟我們百洄做生意,也要尊重一下我們百洄的禮儀嘛。”

“在我們昭國隻有很親密的人才可以這樣,希望二王子理解。”韓佑已經因為這件事跟他掰扯過一回了,不想多說,作出送客的手勢,“如果沒別的事,還是請二王子先去關市將貨品交割了吧。”

察日鬆吃著葡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湊近了小聲說:“你是吧?我看出來了。”

韓佑往後退一步,警惕道:“是什麽?”

“你喜歡男人對不對?”察日鬆向他逼近,指了指他的耳朵,“這麽經不起逗,耳朵紅了。”

韓佑微微後仰,避開他說話時帶著葡萄味道的熱氣,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我的確喜歡男的。不過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所以二王子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察日鬆挑眉,“原來如此。”

“請吧。”韓佑又作出請他離開的手勢,察日鬆卻抓住韓佑的手臂,眯眼道:“我觀察了你兩年,你身邊根本沒人,少騙我。”

韓佑甩手掙脫開來,後退幾步跟他拉開距離,“身邊沒有人,心裏就不能有人嗎?”

“哦?想不到韓大人這麽純情,”察日鬆玩味地笑了一下,“我很喜歡。”

韓佑也笑了一下,“聽說二王子已經有四位妃子了,還在我們洛映城有如此拈花惹草的風流名聲,您的喜歡可真夠慷慨的。”

“韓景略可不是尋常的花花草草,”察日鬆看著他的眼睛,“我是想以國士之禮把你請到我們王宮當座上賓的,韓大人肯不肯賞臉哇?”

“忠臣不事二主,二王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你有堪比獵鷹的才能,你們昭國皇帝卻把你丟到邊境來管這些小事,你難道不覺得委屈嗎?”察日鬆露出勢在必得的笑意,“隻要你跟了我,我讓你在百洄和北昌呼風喚雨。”

好像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話,韓佑胃部又開始發出難以忍受的疼痛,他有些心慌地找到茶杯,端起來猛地灌了幾口,片刻後,疼痛的感覺消失,他長舒一口氣說:“我們都知道這些話沒有意義的,察日鬆王子。”

“沒事,”察日鬆慢條斯理地說,“反正我這次來會多待一些日子,你可以慢慢考慮。”

“二王子不用等我,您再問多少次我都是這個回答。”

“不用緊張,我留下來不是為了你,”察日鬆壓壓低聲音,神秘道,“你們昭國那個皇帝要跟我們做一筆大生意,我等的是他。”

韓佑聞言愣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陛下……要來?”

察日鬆看著他的樣子,摸摸下巴說:“還果真是忠心耿耿,說到你們自己的皇帝,你就是這幅表情。”

“他……”韓佑差點脫口問出他什麽時候來,話到嘴邊猛地又頓住。皇帝的具體行程不可能提前告訴外人,察日鬆也就是知道一個大概時間,唯一可能知道皇帝哪天來的就是菖州巡撫,因為巡撫要提前安排當地的安全保衛事宜。

韓佑有些恍惚,心髒砰砰地跳著,跳得他指尖發麻、呼吸困難。他轉身往屋子裏走,“在下想起還有一些事情要去州府衙門,就不送了,二王子請回吧。”

韓佑已經兩年多沒有得到夏司言的消息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夏司言的消息,關於昭國皇帝的消息還是經常能從邸報上看到,能從同僚的口中聽到。他知道災荒之後皇帝宣布降低稅賦修生養息、知道皇帝在京郊躬耕以勸農事、知道皇帝已經逐漸強勢,前年開始整治土地兼並還田於農、還知道去年中秋舉行了太子的冊封大典。

他每年會向皇帝上呈四次奏折,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單獨的回複。皇帝下發旨意也是發到州府,跟他有關的再由州府轉發給他,一切都按照昭國正式公文的流程走。

這也讓京城官場更加確定了韓佑已經失寵這件事,後來又聽說皇帝身邊的紅人成了新上任的戶部右侍郎張春台。雖然韓佑在內閣的值房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但這位離京千裏之外的韓尚書已經漸漸不被人們提起。

李恬有時候會給韓佑寫信,告訴他一些京中的情形,還有他老師吳聞茨的近況,但從未提到過陛下。不過私人信件裏一般都不敢提皇帝,所以韓佑也沒有問過。

他換好衣服要去州府衙門的時候又頓住了,他去幹什麽呢,去問巡撫皇帝什麽時候來?既然沒有通知他,就是沒打算要他知道的意思,他這樣去問本就不合規矩。再說他是從百洄國的王子那裏得到的消息,貿然去問說不定還會引起猜疑,是極為不妥的行為。

在院子裏了徘徊了一會兒,最後從葡萄架下麵的小書桌上拿起一本賬冊匆匆往外走。

芸娘正端著菜從廚房出來,見韓佑要出門,忙道:“先生要出去嗎?午飯已經做好了。”

韓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賬冊有點問題,我要去找一下巡撫。”

“那還回來吃飯嗎?”

“不了。”

韓佑步履匆忙,過大門門檻的時候差點絆倒,嚇得芸娘險些把盤子摔了。

韓三聞聲出來:“怎麽了?”

“不知道,先生說他要去找巡撫大人。”

臨近正午的陽光很刺眼,韓佑怕曬,一般不會這個時候出門。韓三追出去問他要不要坐馬車,卻見他已經騎著馬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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