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菖州到茂州不過七八日的路程,他們卻花了半個多月才到鎮西將軍府。

路上一直下雨,山路不好走,耽擱了幾回吃藥,韓佑的舊病就排山倒海地複發了。

也是這個時候夏司言才知道他的病一直沒有好。邊境的大夫比不了京裏的,治不了病根,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隨行的王太醫把韓佑在用的藥拿來看了,差點沒被那些庸醫給氣死。之前那大夫給韓佑開的都是烈性止疼藥,真正對症的藥一味都沒有,而那些止疼藥又本身都是有很大毒性的,這樣韓佑的病情才被拖得更加嚴重了。

王太醫當機立斷給他把止疼藥停了,換成了調理脾胃的藥物。

隻是這樣一來韓佑就過得很辛苦。從到了茂州境內起,他就再沒吃進去過什麽東西。總是吃什麽吐什麽,吐得厲害的時候能吐出血來。王太醫小心伺候,每日也隻能進點流食,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停了止疼藥之後,韓佑變得非常嗜睡,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有八個時辰都是在昏睡中度過的。

夏司言想到韓佑這病都是因為自己把他派到邊境來才拖成這樣,愧疚得剜心,全然忘了當初韓佑為了離京有多決絕。

現在想起來,總覺得當初要是再堅持一下,韓佑就能留下來了,畢竟韓佑依然這麽愛他。

他每天抱著韓佑在自己懷裏睡覺,親自給喂藥喂粥,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韓佑嚴絲合縫地粘在一起。

就這樣拖拖拉拉到了中秋節的前一天,一行人才抵達鎮西將軍府。

他們到的那天,章舟翰、慕瑾蘭以及章家的一眾大小老少都在門口恭候著。因為知道皇帝是微服來的,沒有驚動當地官府,章家人也不好下跪行禮,隻是恭敬地垂手而立,在門口圍了一大圈。

將軍府當街,街上的行人便好奇駐足,都想看看這個高門大戶全府出動迎接的到底是什麽貴人。

隻見那輛精致的雕花馬車近了,在門口停下來,身著錦衣的侍衛從側旁拿出一個紅木腳凳擺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對著車裏說:“主子,到了。”

車簾掀開,從車裏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下了車,又伸手去扶車上的另一個人。

後出來那人穿了一身月白的絲質直裰,清瘦修長,頭發挽成髻罩進黑色網巾裏,臉色蒼白,是一個漂亮柔弱的書生。

那書生雙手握住年輕人伸過來的手,好似身體不大舒服,下車的時候腳下不穩,一下子摔進了年輕人的懷裏。

驚鴻一瞥,街上眾人都覺得這兩人簡直好看得不像是真的。

夏司言躬下身,想把韓佑打橫抱起來,韓佑抓住他的胳膊,小聲說:“陛下,這裏這麽多人看著,讓我自己走。”

夏司言嗯了一聲,扶著他慢慢走上了將軍府的台階。

章家人都跟在章舟翰和慕瑾蘭身後行禮,把兩人迎了進去。

慕瑾蘭的眉頭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鎖,沒有舒展開過。雖然章舟翰提前回來跟她說了皇帝和韓佑的事,但是她真實地看到兩個人如此親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她知道依照夏司言那個脾氣,她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現如今又已經立了太子,她確實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就當不知道,可聽丈夫那個意思,皇帝是一定要她點頭支持的。

想到已經過世的皇後,慕瑾蘭心中忍不住愧疚,叫她如何點這個頭?

她歎口氣,跟在皇帝身後進了府。

慕瑾蘭提前半個月就為皇帝準備了一個獨立的院子作為禦用之所,這時管家在前躬身帶路,引著皇帝往前走。

韓佑走得很慢,待到章府眾人散了,夏司言便把他抱起來,邊走邊吩咐王太醫去準備湯藥。

韓佑見章舟翰和蘭夫人還在旁邊,有些臉紅,抓著夏司言的衣服:“快放我下來。”

夏司言穩穩地抱著他穿過彎彎曲曲的回廊,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沒事,姨母他們都是自家人,不用不好意思。”

慕瑾蘭聽了這話也不好一直沉默,便問:“韓大人他這是怎麽了?”

“老毛病了,總胃疼,吃不下東西,”夏司言頓了一下,想起韓佑今天還沒進食,又說:“姨母讓廚房準備一點白粥給他。”

慕瑾蘭嗯了一聲,吩咐身邊的侍女去辦,跟著皇帝一起把韓佑送進了房裏,章舟翰也跟在後麵一起進去了。

韓佑摟著夏司言的脖子,臉紅得已經不敢抬頭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一路被抱進來,夏司言還若無其事地跟蘭夫人聊天。要不是實在疼得走不動路,他怎麽也不願意在人前這麽狼狽。

到了屋子裏,夏司言把韓佑放到**,摸了一把他額頭上疼出來的汗,哄道:“我讓王均去給你溫藥了,一會兒就好。”

韓佑低聲應了,虛弱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蘭夫人和章將軍,見兩人都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又錯開眼去看夏司言。

夏司言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伸手捂著他的胃,給他輕輕地揉,“閉上眼睛歇會兒。”

韓佑搖搖頭,沒說話。

慕瑾蘭看著韓佑虛弱的樣子也有些不忍,“韓大人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我們就先不打攪了。”

“姨母,”夏司言突然說,“叫韓大人見外了,叫他景略吧。”

慕瑾蘭頓了頓,跟章舟翰對視一眼,沒想到皇帝這麽快就提到這個話題。

當年她去京裏,在皇帝麵前和在韓佑麵前是不一樣的說辭,她知道自己那件事做得不怎麽地道,但是無論如何總是達到了效果。而現在他們兩人舊情複燃,當著麵重提舊事總有些對峙的意思。

慕瑾蘭神色微冷,剛要說話,王太醫親自捧著藥進來了。

“陛下,”王太醫把藥碗雙手遞給皇帝,“韓大人的藥。”

這一遞一接的動作非常熟練,想來是從菖州過來的路上已經上演過無數遍了。

夏司言一隻手把韓佑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坐著,一隻手穩穩地端著藥碗。先是用唇試了試溫度,然後遞到韓佑嘴邊,喂他小口小口地喝完。

韓佑喝完藥之後,夏司言把空碗又遞給王均,也不管旁邊有多少人,捏著韓佑的下巴便吻了下去。

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動作,韓佑這時渾身沒力氣,頭腦又不太清醒,被親了才反應過來這裏還有那麽多雙眼睛看著,不禁嗆得咳嗽起來。夏司言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小聲問他:“好點了嗎?感覺舒服些沒有?”

“嗯,”韓佑推開夏司言,“好一點了。”

他不再靠在夏司言身上,而是拿起床邊上一個緞麵的軟墊墊在腰後,端端正正地坐直,對章舟翰和慕瑾蘭作了作揖,“晚輩身體不適,不能起身行禮,還請恕罪。”

章舟翰忙說:“沒事,景略不用客氣。”

慕瑾蘭餘光掃了丈夫一眼,挑眉道:“韓大人還是好好休息吧,舟車勞頓,現在可不是談話的好時候。”

“姨母,”夏司言語氣尊敬,話裏卻帶了些警告的意味,“隻要景略想談,便什麽時間都可以談。”

如今的夏司言已經很有皇帝的威嚴,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上位者的壓迫感。慕瑾蘭噎了一下,板著臉道:“陛下說得是。”

韓佑見皇帝和蘭夫人兩人之間的火藥味都起來了,溫和地朝皇帝笑了一下,“我不是要談話,不過是想回答當年蘭夫人給我提的一個問題而已。”

夏司言對當年他們那場談話的內容一無所知,挑了挑眉:“什麽問題?”

韓佑轉頭看著慕瑾蘭,硬提起精神肅然道:“當年蘭夫人到府中對晚輩說的那一番話,晚輩牢記在心,這幾年時時刻刻反思自省不敢懈怠。如今三年已過,晚輩心裏也有了答案。”

慕瑾蘭眯了眯眼,隻覺得眼前的人跟三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雖然身體更加虛弱了,但是骨子裏卻透出一種強韌的堅定,令人驚駭,不容小覷。

韓佑說得有些累,停了一會兒才繼續:“三年前,蘭夫人說,晚輩是大臣,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納臣諫,臣要事君以忠。蘭夫人當時問我,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那個時候我沒有想清楚答案,所以沒有回答。”

夏司言立刻明白了當年姨母那一番話對韓佑的殺傷力,心裏揪起來,握著韓佑的手緊了緊,低頭把自己的手指插進韓佑的手指縫裏,跟他十指相扣。

韓佑又歇了一會兒,胸口起伏,直直地跟慕瑾蘭對視,毫不退縮地說:“現在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蘭夫人,我韓景略問心無愧。”

慕瑾蘭被他銳利的眼神刺了一下,挑起嘴角強作笑意:“韓大人想通了。”

“對,”韓佑也笑,“多謝蘭夫人提點。”

慕瑾蘭微微抬起下巴,“既然這樣,那你就安心在這裏休養身體吧,京城路途遙遠,韓大人路上不要再生病讓陛下擔憂了。”

說完這句話,慕瑾蘭便向皇帝告辭,也沒有看章舟翰一眼就轉身出去了。夏司言對章舟翰使眼色,讓章舟翰跟著出去勸一勸,章舟翰會意,忙跟了上去。

等人都走了,韓佑一口氣泄下來,又軟軟地靠在夏司言身上,請罪道:“陛下,臣把蘭夫人惹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