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有很多艱辛,除了對自己,沒有人可以說。

寺院的景色,僧人的生活,這兩者形成的一種氛圍,是詩人表現禪趣的極好素材。而在這一類詩歌中,經常寫到的兩種意象,是水潭和鍾聲,它們似乎具有特殊的表現力。下麵我們選幾首著名的唐詩來讀。

首先是常建的《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磬音。

常建是盛唐詩人。今天說起來,他的名氣不是很大,但在盛唐,卻是地位最顯赫的詩人之一。殷璠編《河嶽英靈集》,是唐人選唐詩的代表,第一家就是常建,第一首就是本篇。

詩題中“破山”就是今江蘇常熟的虞山,破山寺本名興福寺,始建於南齊,到常建賦詩之時,已有三百年左右的曆史,可算是一處古跡了。

開頭兩句是平穩的交代,點明遊覽的時間、地點,並簡約描述了古寺的環境。這種寫法讓人感覺到親切和隨意,好像跟隨著詩人自然而然進入了遊覽的行程。其實這兩句又並不是漫不經心的。“古寺”在這裏既是一個具體的地點,又是詩歌中常用的意象。通常古寺給人的印象是莊嚴而肅穆的,一般詩人喜歡將它與黃昏的景象相配合。而常建選擇“初日照高林”的畫麵,此時旭日初升,光芒燦爛,照耀山林,古寺掩映於林木之中,靜謐而明麗,這是一種動人的景象;而表示時間意義的“古”和“初”也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饒有趣味。寺廟是古老的,佛法是永恒的,但這古老和永恒又生動地體現在每一個當下。

詩人“入古寺”,照例應該看到什麽呢?山門、前殿、正殿、鍾樓,以及這些建築中的壁畫、佛像,乃是寺廟中必有之物,但詩人一句也不曾提及。現在我們注意一下題目,原來詩人要寫的不是“破山寺”,而是寺內的“後禪院”。

這裏是有些講究的。佛教在中國傳播以後,變化很多,宗派林立。而特別中國化的也是中國士大夫格外親近的一支是禪宗。

禪宗的特點是不重偶像崇拜,甚至不重經義,而把內心的自我解脫放在首要地位,尤其注意從日常生活、從大自然中獲得啟示,尋求頓然超悟的契機。常建詩真正要寫的是一種禪意,所以雖入古寺,卻忽視寺廟的主體。

我們隨著詩人的腳步,穿過竹林中曲折的小徑,進入寺廟的後院,那裏有僧人靜修的禪房,層層的花木環繞著的屋子。前麵已經交代了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些帶露的花朵是如何鮮潔,可以想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好像是單純的敘述。但我們應該知道詩歌不能夠依賴敘述,它必須構造意境,並以此暗示更豐富和不確定的內涵,這才能夠喚起讀者參與創造詩意的。從蜿蜒曲折的竹林小徑走到花木扶疏的後院禪房,景物有幽明的變化,這不僅描寫出環境之幽靜美妙,更寫出禪院遠離塵囂、深藏不露的特點,這一行程本身,也可以理解為詩人發現內心、尋求精神歸宿的過程。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與前一聯均是膾炙人口的名句,但寫法不一樣。這一聯在寫景中更直接和明確地滲入了詩人的主觀感受;或者說,這是一種充滿哲理意味的寫景,是“禪意”的浮現。山林景色優美,鳥兒自在啼鳴,這本是兩項事物,但“山光悅鳥性”將兩者聯係起來,強調美好的自然使小鳥的天性得到滿足,因而喜悅,卻包含了體悟和發現。人擺脫了喧囂的世界,放下了日常的煩惱,沉浸在美好的自然之中,感受到萬物自在,有一種喜悅油然而生。這時候聽到鳥的啼鳴,鳥好像也在向詩人訴說著它們的喜悅。在人與自然相融的情況下,自然就會以一種活潑的麵貌對人展開。法國詩人蘭波在一首題名為《黎明》的小詩中這樣寫道:

我遇見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徑,一朵花告訴我她的姓名。①這是一種非常相近的感受:隻有熱愛自然的人,才能為自然所愛,他們和自然之間有著神秘的語言。

“潭影”又怎麽能夠“空人心”呢?從最簡單的層麵來理解,山中的水潭是清澈而平靜的,它使人的心理產生一種“內摹仿”的活動,漸漸趨向於平靜。而在更深一層的意義上,它是佛學所講的“寂照”之理的象征性表達。《大乘無生方便門》說:

“寂照照寂。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攝相歸性。”我們略微解釋一下:在佛學的理解中,真理之本體為空寂,同時它也是一種智慧,具有觀照萬物的作用。但是就像水,如果水是汙濁而又混亂的,它就不可能反映出外界的本相;人心也是如此,如果心中充滿煩惱、,動**不寧,它也不可能洞鑒事物的本來麵目。同時,“寂照”也就是“照寂”,就是用寂然的心照見萬物寂然的本質。世間諸相似為實有而終歸虛幻,就像潭水中浮動著①王以培譯。

的雲光山影,那是一種虛幻的美景。

用水潭倒影比喻“寂照”,在詩中很常見。像香岩智閑禪師的《寂照頌》:“不動如如萬事休,澄潭徹底未曾流。”獨孤及的《題玉潭》:“唯當寂照心,可並奫淪色。”不過常建沒有直接把這個佛學概念寫進詩中,這對保持詩歌的趣味是很重要的。

說出來,說理變成了重心,反而沒有什麽味道。

結束是一片鍾聲:“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磬音。”前麵還說到鳥鳴,怎麽這時一切聲響都消失了呢?這主要是心理上的感受:當內心沉入寂靜狀態時,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安靜。

此時寺廟中響起鍾磬之聲,它悠然遠揚,散播到整個世界。雖然同時說到鍾和磬,但起主要作用的是鍾聲。寺廟的鍾聲,低沉,渾厚,平緩,可以擴散到很遠。它是一種“動”,卻並不破壞“靜”;它使人從沉寂中醒悟過來,對萬物保持新鮮的感覺;它緩緩擴散,似乎可以融涵整個世界,使之成為一體。鍾聲在言說什麽呢?似乎什麽也沒有說,它隻是一種聲音,不是意義的符號;但似乎它又說出了一切。

下麵讀一首劉長卿的《送靈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鍾聲晚。

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

劉長卿是從盛唐進入中唐的詩人,經曆了安史之亂。有一段時期他生活在今江浙一帶,喜歡佛教,喜與僧人交遊。這首詩所說的“靈澈上人”就是一位詩僧,作者的朋友。另一位詩人權德輿寫的《送靈澈上人歸沃洲序》中談到靈澈的為人,說他“心冥空無”,常“深入空寂,萬慮洗然”。大致說,是一位超脫世俗的高人。

這首短小的五絕寫詩人與靈澈告別,目送他回歸竹林寺(在今江蘇鎮江)的情形。詩中幾乎沒有對背景的交代,直接以一個單純的畫麵來呈現。因為劉長卿寫這首詩並不隻是為了泛泛表述一種惜別之情,而是要描繪出靈澈的精神氣質,同時也借以表現自己內心對某種精神境界的向往。詩中的畫麵既是以靈澈為描繪對象的,同時也可以說是詩人心靈的外化。

我們說到“畫麵”,當然隻是一種借用的說法,因為詩與畫終究不同:從詩中場景經常處於變化過程中、經常加入非視覺因素的特點來看,詩的所謂“畫麵”又近似電影的鏡頭。第一句“蒼蒼竹林寺”,從遠處出現一座寺廟。這裏“竹林”既是寺廟的名稱,又是指圍繞著寺廟的竹林本身。“蒼蒼”則是林木因光線暗、距離遠而呈現的青黑色。既而“杳杳鍾聲晚”,在點明時間的同時,用聲音和畫麵配合,共同釀造出特定的氣氛。“杳杳”是描寫從遠處傳來的虛渺的聲音。如果單純從解說詩題的意義來理解,這兩句說明了“送靈澈上人”發生的時間,靈澈要去的地點。但如果詩歌中的句子隻起到記述生活中發生的事件的作用,那是失敗的,因為不用詩的形式,普通文句也可以起到這種作用。值得體味的是這兩句詩所描繪的場景具有什麽樣的氣氛。

清·袁耀·雞聲茅店月當內心沉入寂靜狀態時,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安靜。

黃昏,遠處被蒼蒼竹林所掩映著的寺廟,彌漫於空中的虛渺的鍾聲,把佛教信仰者所追求的深沉和靜謐的精神氣息傳送到讀者心中。

常建寫破山寺的鍾聲是在清晨,這裏出現的竹林寺的鍾聲是在黃昏。黃昏時分的鍾聲會讓蒼茫的自然變得更為幽邃,隨著這樣的鍾聲,心靈好像進入了表象之後的世界。

仍然借電影鏡頭作譬喻,第三句“荷笠帶夕陽”,像是鏡頭由遠景和全景收攏來,轉為近景,在畫麵的中心位置突出表現主人公的形象,而原先所描繪的場景此時成為陪襯。可以注意的是,夕陽餘暉照耀著靈澈上人所背負的鬥笠這一景象,不僅僅生動地描摹出僧人的背影,確定了“鏡頭”與對象的視角關係,同時也使主人公的背影成為畫麵上最亮的一部分。總之,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視覺效果非常強烈。而連著的結束一句“青山獨歸遠”,使前麵所描摹的背影呈現為動態——我們似乎看見這位背負鬥笠的僧人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向著遠處的青山,青山下的古寺走去。而在另一層意義上,也可以說他正在向一個幽邃世界的深處走去。因為正如前麵所說的,詩中這位僧人既是一個具體的生活事件中的人物,也是作者想象中高潔和幽獨的人生精神的象征。

唐詩中寫寺廟鍾聲的作品,張繼的《楓橋夜泊》更為人們熟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張繼留下來的生平資料很少,大概可以知道他是天寶十二年(753年)的進士,擔任過一些中級官職。生活年代與劉長卿差不多,兩人也是好朋友,劉長卿為他寫過悼亡詩。從他留下的詩作來看,他曾在江浙一帶遊曆,這首詩應該就是遊曆過程中的作品。台灣作家張曉風有篇散文《不朽的失眠》,說這首詩是張繼科舉落第還鄉途中所作,那是沒有什麽根據的揣測。不過,唐代士人離鄉漫遊,常常有很多實際利益的考慮,並不是單純的遊山玩水,容易感到身心疲憊。張曉風那樣揣測,跟詩歌的情緒倒也有合得上的地方。

詩開頭描繪出一幅淒寒的深秋景象。“月落”表明夜已深,同時也讓人聯想到這位遊子孤獨地坐在船中凝視著月亮已經很久了。古詩中經常用月亮表達思鄉的情緒,就像李白的名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麽張繼此刻也是在懷念家鄉的山川或者親人?“烏啼”在夜晚是一種不安的聲音。那些鳥兒被什麽驚動了?是什麽讓它們不能安然地棲息?這種不安傳遞到詩人心中,孤獨的情緒進一步強化了。“霜滿天”寫出漫天寒意向人侵逼。本來,霜是水汽在低溫條件下在地麵凝華而成的結晶,不可能出現在空中。但詩人將空中的寒氣和地麵的白霜看成是一體之物,感覺中,霜似乎先是飄漾在空中,而後緩緩降落到地麵的。

一句詩,三種意象,好像是平列地展現出來。其實,三者不僅有密切關聯,從視覺、聽覺、觸覺上相互配合,而且在情緒上,有越來越加強的壓力。詩人沒有寫他的客愁和孤獨,隻是通過景物,就很好地體現和傳達出情緒。

首句描繪的景色是從大範圍入手的,第二句變動一下視角,用近景,也是和“夜泊”關係更直接的風物與之配合:江邊的楓樹和水麵上漁船的燈火。夜晚,楓樹的色彩可能不容易顯現出來,但對詩來說,它可以提供紅葉斑斕的聯想;而夜晚跳躍著的漁火,更給人以溫暖的感覺。這裏的兩種意象,不僅增加了詩境的層次,也調和了畫麵的色調,詩人不願意那種淒寒和不安的氣氛籠罩一切。而在靜態的景色完成之後,抒情主人公出現在畫麵的中心,他“對愁眠”。當然,這裏的“眠”隻是一個想要入睡的動作,他其實長夜無眠。

這時有鍾聲響起:“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宋朝歐陽修曾經對這兩句詩提出懷疑,說是“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鍾時”(《六一詩話》),他認為寺廟沒有在夜半敲鍾的道理。後來有很多人根據文獻記載反駁了他,南宋葉夢得更直接地說,歐公“蓋未嚐至吳中,今吳中寺,實夜半打鍾”(《石林詩話》),證明吳中一帶寺廟一直有夜半打鍾的習俗。

深夜裏聲音格外清晰,會傳得很遠。這首先是因為背景雜音小。還有人進一步從聲學原理上去解釋,在地麵氣溫偏低的情況下,聲波會更多地向地麵折射。所以張繼寫“夜半鍾聲到客船”,是符合科學道理的,這也表明他聽到聲音的一刻,感受很強烈。

張繼到底是在哪一年、為什麽原因,在一個夜晚泊舟在蘇州城外的江麵上呢?或許,他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離開家鄉在世路上奔波。人生總是有很多艱辛,除了對自己,沒有人可以說。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這個夜晚,張繼長夜無眠。世界是美好的,江南水鄉的秋夜格外清幽,作為詩人,張繼能夠體會它。但世界也是難以理解的,你無法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催逼著人不由自主地奔走不息,孤獨地漂泊。這時候鍾聲響了,清晰地撞擊著人的內心。深夜裏,張繼聽到一種呼喚,他找到近乎完美的語言形式把這個夜晚感受到的一切保存下來。寒山寺的夜鍾,從那一刻到永遠,被無數人在心中體味。

我們說了鍾,清晨的,黃昏的,深夜的,你聽到那個聲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