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裏收藏。

“春來草自青”所試圖表現的禪的境界,極其樸素、單純,但同時它也豐富而深刻。

禪表現為各種藝術形態時,常常呈現出恬靜、幽寂的風調,這在日本的禪文化中尤其顯得突出,譬如茶道進行的過程安靜得近於肅穆,日式庭院也總是散發出一種清冷的氣氛。但這並不妨礙禪的感受、思維和表達,同時又是生動而活潑的——事實上,“活潑潑”正是禪家的熟語①;而且也正是因為禪家的運用,它才越來越被人們熟悉,成為一個日常化的詞語。早在唐代,趙州從諗就說過“禪者,活潑潑也,非枯木死灰”(《趙州禪師語錄》),宋代高僧大慧宗杲也說,禪者的思維“如水銀落地,大①“活潑潑”,也寫作“活”,本意指魚尾靈活擺動的樣子,形容一種充滿生機而富有靈性的狀態。

底大圓,小底小圓,不用安排,不假造作,自然活潑潑地,常露現前”(《大慧禪師語錄》)。

而禪宗之所以重視“活潑潑”三字,一方麵因為禪悟是“直指人心,明心見性”的過程,不能容忍任何矯飾和造作的成分,同時也因為禪者之間的應對或禪師對門人的啟導,都是隨機而發,如電光石火,不遵循任何固定程式。而說到底,禪悟所追求的就是精神的解脫。禪者認為人的心性和真如法性本屬一體,在無遮蔽狀態下,本身充滿了活潑的生機。

宋代理學受禪宗影響很大,“活潑潑”也成為儒者的常語,朱熹尤其喜歡用。他說“天理”的流行是“活潑潑地”,做學問的功夫也應該是“活潑潑地”。總之,理學家雖然把道德修養放在最高的地位,但他們也希望這種修養的達成與人的自然心性一致,因而反對古板、僵化的思想與方法。朱熹有一首《觀書有感》,就講到這個道理: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鑒”是鏡子。古代的鏡子是銅鑄後用特殊的技藝磨光的,容易弄髒、被鏽蝕,所以平時要收藏在鏡匣裏,要用時才打開。首句形容小小池塘像一麵剛剛打開的鏡子,不僅是說它清澈,而且表達了目光觸及時一種欣喜的情緒。

鏡子的功用是照見物象。那麽在“半畝方塘”這片如鏡的水麵上可以看見什麽呢?天光雲影,彼此相映,在水波上閃耀浮動,何其美妙!以“共徘徊”形容“天光雲影”,是個極漂亮的句子。它既寫出了由於水波**漾而造成的倒映景象的特點,同時渲染了一種富於活力的氣息,好像池塘是有生命的,外界的景象一旦映現在它的水波上,就形成活潑的意態。要知池塘雖小,它可以容納的世界卻是極為廣大和高遠,並且豐富而生動。

當然這需要條件,所以在第三句用提問方式轉折:它怎麽能夠如此清澈?進而逼出總結性和式的末句:就是因為有“源頭活水”不斷地注入其中!

就這首詩的喻意來說,“半畝方塘”是指人的心境。古人常用“方寸之地”來形容人心,言其體量甚小。可是人的精神世界又是多麽神奇多麽廣大啊,古往今來,天文地理,它真是無所不能容納。並且,它也並不隻是被動地反映美妙的大千世界,它還品味萬物,給萬物以新的生命和風采。用小小池塘中“天光雲影共徘徊”這樣美麗的景象來象征人的精神世界,令人感受到一種欣欣然的生氣。

當然人心各別,其境界相去不可以道裏計。怎樣才能保持清明廣大而生機勃勃的心境呢?“半畝方塘”因有“源頭活水”

的不斷補充而“清如許”,人的精神世界也需要活的源頭。這首詩最早抄錄在朱熹給許順之的書信裏,在這前後朱熹和許順之有多封書信往來,討論理學問題,這首詩裏隱指的精神源頭,理當就是他所說的“活潑潑地”流行不息、使萬物充滿生機的“天理”,而不是簡單地指通過讀書獲取新知識。《朱子語類》記朱熹教導學生說:“那個滿山青黃碧綠,無非天地之化流行發見(‘見’通‘現’,‘發見’就是呈現的意思)。”在他看來,大自然四季風雲,草木榮枯,都體現著“天道”的深微,都感發著求道者心中的生氣。而當個體生命和天地至善之理融為一體時,他的精神世界就得以避免沉滯枯萎。

朱熹講“活潑潑”主要指一種思想的境界。宋代文人受禪宗的影響,在詩歌創作中形成一種對“活法”的追求,則更多注重於藝術表現。像陸遊《贈應秀才》說“文章切忌參死句”,史彌寧《詩禪》說“詩家活法類禪機”,都是如此。怎麽叫做“活法”

呢?關鍵是兩點:一是對外界事物具有高度敏感,寫尋常景象也總有新鮮的趣味;二是語言不落陳套,鮮活生動。而歸根結底,它體現了活躍的生命狀態。這種詩常常是並不包含說理的成分,卻讓人感到某種“理趣”或“禪味”,因為這裏麵融入了詩人對自然對人生的感悟。

蘇軾有《惠崇春江曉景》,是一首題畫詩,題惠崇所畫的“春江曉景”,但直接當作寫景詩來讀也毫無問題: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清·戴熙·憶鬆圖池塘雖小,它可以容納的世界卻是極為廣大和高遠,並且豐富而生動。

首句寫隔著竹叢望去,幾枝桃花搖曳生姿。紅桃翠竹,彼此相映,色彩明麗,顯著盎然春意。桃花隻是“三兩枝”,還沒到滿樹盛開的時候。但就是這三兩枝,似乎嬌弱卻洋溢著生機,格外令人喜愛。然後寫江水回暖,鴨子在水中歡快地嬉戲。

清代學者毛希齡喜歡跟人抬杠,他批評這首詩說:“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這是無理取鬧的話,你若寫了“鵝先知”,他又可以振振有詞地問你:“鴨不知耶?”

這句詩的美妙,在於它字麵上寫鴨子,內蘊卻是詩人對春天的敏感和欣喜。春天來到,鴨子戲水的姿態和鳴叫聲會有什麽樣的變化?粗率或遲鈍的人對此不會有什麽感覺,而敏感的詩人卻從這裏領會了大自然的生機。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這句詩中包含著一種哲理:隻有經常和某種事物相接觸,也最熟悉它的人,才能最敏銳地發現它的任何細微的變化,但作者未必有如此明確的用意。

桃花臨水,水中鴨鳧,水邊呢則是成片的蔞蒿和蘆芽,很順地一路寫下來。“蔞蒿滿地蘆芽短”,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又和下一句密切關聯。因為當時江南人的生活習慣,河豚是要用蔞蒿和蘆芽再加上菘菜(大白菜)一起烹煮的。這事蘇軾的門人張耒在《明道雜誌》中有記載。

河豚是一種有毒而味美的魚類,所以有“拚死吃河豚”一說。它通常在每年清明節前後從大海遊至長江中下遊。蔞蒿、蘆芽已經長起來了,河豚也該遊來了。

“正是河豚欲上時”,點出節令的變化,同時也寫出人們對它的期待。我們知道蘇軾是對美食饒有興致的人,至今依然流行的幾種名菜據說是由他創製的,譬如“東坡肉”。說“河豚欲上”,讓人感覺作者的食指似乎蠢蠢欲動。

這詩沒有寫什麽奇特的事物,一切都很常見,但讀起來卻令人由衷地喜愛,就是因為它流動、活潑,充滿生機。大自然適時地將美好的事物呈獻給人類,生命因此是美好的。

把“活法”運用得最為充分,因而在詩史上自成一體的詩人是南宋的楊萬裏,他的詩被稱為“誠齋體”——“誠齋”是楊萬裏的號。

楊萬裏在《荊溪集序》中說自己寫詩的經曆,先是學唐人,然後學王安石、陳師道,以及“江西派”諸君子。這樣有好多年,某日“忽若有悟”,誰也不學了,憑著興致自由自在地寫,這時“步後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寫詩十分順利。這一描述本身就很有禪悟的味道。

楊萬裏最有特點的詩,大抵是字麵清淺,意脈流暢,題材平凡,情趣鮮活。如《小池》: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一道細流從泉眼中無聲地流出,令人“惜”;池畔的綠樹投影在水中,風光明朗而柔和,使人“愛”。不過是個“小池”,但一個心境恬靜而又興致勃勃的詩人在欣賞它,隨處看去,皆是綽約風姿。

然後是一個輕靈的畫麵:小小的嫩荷剛露出緊裹的葉尖,已有蜻蜓飛來,站立在上頭。這本來是不起眼的景象,但一個“才露”,一個“早有”,頓時妙趣橫生:小小的蜻蜓像是自然之美的發現者、愛好者,它停立在嬌嫩的荷葉上,很有情意的樣子,又好像要告訴人們什麽。

蜻蜓飛到池塘來是為了找食,它停立在小荷的尖尖角上還是枯荷的斷莖上純屬偶然。是詩人的目光關注到它,感覺這個輕盈的飛蟲和嬌嫩的荷葉相依相偎的情形,為寂靜而優美的小池注入了自然的靈氣。在這首詩裏真正打動讀者的東西是詩人的敏感,他從稍縱即逝的景物變化中捕捉到最為動人的瞬間。

一隻蜻蜓落在荷葉上有什麽意思呢,可以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好詩?十八世紀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一首詩也許可以間接地回答這個問題,此詩梁宗岱的翻譯是:

一顆沙裏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裏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裏收藏。

而詩人能夠在極平凡處發現美,是因為“活潑”——活潑是生命感受活躍的狀態,我們不能夠說這是不重要的。

楊萬裏還有一首《舟過謝潭》,也是很好的例子: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

這詩是楊萬裏在從廣東回江西的一次行程中所作。詩的語言比《小池》那首更樸素和淺顯。坐船走長途,有時難免有些無聊,喝了幾杯酒,見船外暮色四起,就打算休息了,讓人關上船門——忽然又叫人把門打開,原來是最後遠遠的一瞥,看到了一幅美麗的畫卷:在夕陽斜照之下,群山明暗相映、凹凸起伏之千姿百態,顯現得分外的清晰和豐富,是從來沒有注意到的,不由得驚歎:好山啊!

我們說這首詩的活潑,在語言表現的層麵上,它爽利地還原了作者觀山時瞬間的情緒變化,一分驚喜之狀活生生地體現出來,使讀者立刻與之產生呼應。同時,仍然是楊萬裏特有的對美的敏感。錢鍾書先生說他的詩如同攝影的快鏡頭,善於捕捉變幻的影像,加以定格,在這首詩中尤為顯著。

世間一切線條、色彩,都是陽光映照的結果,而陽光與萬物的關係,又永遠處在無窮的變化之中。說“好山萬皺”被斜陽“拈出來”,等於說此刻陽光正是一位最偉大的畫師。問題是還有一個“目遇之成相”的條件。隻有對美敏感的人,心意與造化之流行息息相通的人,才能夠在一個恰當的瞬間,因為心與造化的共同作用,看到新異的景色以完美的形態呈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