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在中國詩歌史上,龔自珍被視為承接古典傳統而同時又接近現代氣質的詩人,他因此特別受到人們關注和喜愛。同時,龔自珍又是虔誠的佛教信仰者,他的書室曾叫做“紅禪室”。到了後期龔自珍更傾向於天台宗佛學而反對晚唐以後的“狂禪”,不過他認為天台宗可以包容禪宗,相信“六祖天台共一龕”,這跟禪宗也並不衝突。這方麵的問題簡單提一下,不細加辨析。

那麽所謂“現代氣質”與他的佛禪趣尚有什麽關係呢?這個我們在前麵其實已有所提及,就是禪宗思想中包含著排斥權威、高揚自性、追求解脫的意識,在社會變化的過程中,它對現代意義上的崇尚個性自由的精神會起到催化作用。

我們就拿“自由”這個詞語來分析。大致可以說,這個概念在中國古代一般的典籍中出現的機會很少,就是出現,常常也並不代表正麵的價值。《孔雀東南飛》中焦母罵她的兒子焦仲卿說:

“吾已久懷憤,汝豈得自由!”她認為兒子庇護自己的老婆劉蘭芝、不讚成她把劉蘭芝攆走,這個想要“自由”的態度很不妥,不允許有。所以嚴複很感慨地說:“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曆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嚐立以為教者也。”(《論世變之亟》)而一般研究中國思想史的人如胡適等,大多也認為中國古典傳統理念中無“自由”可言。

但這樣說,其實是因為忽略了禪宗典籍係統。李廣良先生在《禪宗的自由精神》

①一文中對這個問題作了很好的討論,他舉出數十個例子,證明禪宗不僅頻繁使用“自由”的概念,而且把“自由自在”、“此身心是自由人”視為禪修的基本目標。雖然禪宗所要求的“自由”不直接涉及社會政治層麵,但追求生命自由不僅本身即具有重要的價值,而且當它以張揚個性的麵目出現時,就必然向現代意義的自由觀念轉化,並且終將衝擊社會政治的拘禁。龔自珍善於寫情詩,這些詩卻對世人產生過很大的震撼,原因就在於此。

龔自珍的生平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出身於名宦之家,外祖父段玉裁是大學者,本人自幼才華超群,但科舉從頭到尾不順,好不容易到三十八歲考到第三甲“同進士”(等於說副進士)出身,官做到從七品,總之尷尬可笑。官小,名氣大,脾氣①載《佛學研究》第11期。

大,思想尖銳,行為不檢,差不多就描寫完了。所以梁啟超說他有點像法國的盧梭。

龔自珍的詩常有瑰麗的色彩、奇異的想象和激烈的動感,這似乎受到佛經所描寫的奇幻境界的影響,但更重要是體現出心誌的奔放不羈。如《夢中作四截句》中的一首:

黃金華發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

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

“截句”就是“絕句”。這首詩作於道光七年,當時龔自珍三十六歲,為了應試住在北京,中舉十年,進士還沒考上,人生光景正是窘迫,卻又十分不甘,於是有奇夢。

開頭就寫落魄情形:長久漂泊在外,錢花完了(他老兄在銀錢上麵從來缺少計算),頭發也開始白了(“飄蕭”是頹唐零落的樣子)。但童心猶在,壯誌猶存。為什麽要說“六九童心”

呢?在《易經》中,六為陰卦,九為陽卦,陰陽相輔,造化循環。所以這裏說的“童心”不是簡單指童年之心,而是指源於天地造化的人的本心。它如果未被庸俗的世界銷磨,就具有自然所賦予的宏大活力。

後兩句是寫在這“童心”上生成的夢境。“海紅”一般都是從字麵去解釋,說是海棠花或一種柑子,都不對,和全詩的磅礴氣勢配不上,跟後麵的“潮”又不對應。它是“紅海”的倒裝用法,或直接理解為“如海的一片紅色”(詩句不苛求語法完整)。整個句子是說:叱喝月亮從簾外一片紅色的大海上升起。

那麽這紅色的海究竟是什麽呢?月光照耀下,看到的四周都是花的海洋,花影如潮,洶湧起伏。

這確實是一個奇異的夢境,它喻示著生命力量的宏偉與瑰麗,又以熱烈的湧動,表達衝破一切阻礙、自由奔放的渴望。

晚明思想家李贄就提出過“童心說”,認為“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焚書》卷三《童心說》)龔自珍特意說“六九童心”,強調它根源於自然造化,思想與李贄一脈相承;他們說的“童心”都是和“佛性”相近的概念。佛門居士豐之愷先生的一部漫畫集題名為《佛性·童心》,也是將兩者並列看待。隻不過曆來禪者以象征方法描繪人的佛性時,都是突出其空明虛靜的特征,如前麵曾經說到過的,澄澈的水潭是經典的象征。而龔自珍詩中的佛性童心,卻幻化為花影怒潮,澎湃洶湧,這一變化實在有深長的意味。

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

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複夢中身。

上麵是《己亥雜詩》的第一百七十首,寫作年代差不多在前一首的十年之後,又一次說童心。少年時代保持著童心的純真,悲哀是熱烈的,快樂也是熱烈的;歌也罷泣也罷,常常是無端而起,說不明來由,隻是不雜一點虛偽造作。少年的歌哭無端,用成人世界的眼光去打量真是無謂而可笑,人們也很少再去回顧它。但它卻是生命的真實,它表達了對人生對世界最美好的期待。

然而天真無瑕的童心卻容易被現實的世界侵蝕、損壞。“既壯”——成年以後,與世周旋,不能不有利害的計較,於是癡心妄念與種種狡黠,以一片雜色的晦暗蒙蔽了生命的純真。一般人總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是因為“成熟”,龔自珍卻說,當往事閃爍浮現於夢中,童心又回到生命中來,不由得猛然心驚:為了追逐世俗的名利、屈從社會的壓迫,人丟失了多少珍貴的東西!

拿這樣的詩和龔自珍的《病梅館記》一類文章相對照,我們可以體會到,那種對“童心”的珍惜和追懷,包含著伸張自然人性、消除社會壓抑的要求,它的精神方向,是從“解脫”到“自由”。

龔自珍的所謂“不檢細行”是有名的,他和許多不同身份的女性有過浪漫的交往,其中當然包括一些妓女。從古典詩歌的傳統來說,詩人會把這一類生活經驗寫成“豔情詩”。但在這種詩歌中,具體的人物和時空線索會隱沒在比喻和象征的語言背後,就像米釀成了酒一樣,那些真實生活隻是釀造詩情的材料。

龔自珍的情詩卻把至少是一部分真實經曆在詩歌和特意添加的注文中清晰地保存下來,讓讀者看到他的癡迷、狂亂、矛盾與掙紮,他對的渴望和由“色”悟“空”的宗教追求①。這種詩歌以其對生命的坦誠態度影響到後來蘇曼殊乃至鬱達夫的文學寫作。

前麵已經提及的《己亥雜詩》是龔自珍具有代表性的組詩。

己亥為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此時龔自珍四十八歲,因厭惡仕途,辭官離京返杭,後因迎接眷屬,又往返一次。

這過程中他共寫了三百一十五首七絕,用“己亥雜詩”作總題。在這組詩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一個人物,是他在袁浦(江蘇淮安)結識的妓女靈簫。

一言恩重降雲霄,塵劫成塵感不銷。

未免初禪怯花影,夢回持偈謝靈簫。

這是初識靈簫以後寫給她的詩。“一言恩重”指靈簫對他的傾心許諾,這猶如仙音從天而降。“塵劫成塵”是借用佛典中的話,簡單解釋就是哪怕世界毀滅了無數次,經曆無法計量的時間長度,對靈簫眷愛之情的感激也不會銷磨。

這是驚心動魄的語言,可以體會到詩人在那一時刻情感的熱烈。對方的身份隻是個妓女,但兩心相愛之下身份變得沒有意義。

①美籍華裔學者孫康宜教授的《寫作的焦慮:龔自珍豔情詩中的自注》討論過這個問題,文刊《北京大學學報》43卷4期。

清·郎世寧·罌粟少年的歌哭無端,是生命的真實,它表達了對人生對世界最美好的期待。

後麵卻是猶豫。“初禪”用在這裏頗為玄妙:它既是借用來表示初次結下情緣,又是表示自己禪定的境界尚淺,不能夠很好地把握自己,所以“怯花影”,不知如何對待這位迷人的女子,隻能說從如夢的光景中醒來,唯有用一首偈詩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在龔自珍那裏,佛禪導向無忌的“童心”、生命的真實,那麽在熱烈的生命中必然包含著熱烈的,它又使人迷狂和脆弱,因而失去佛禪所指向的另一端——徹悟所帶來的平靜。

所以他常常是處在矛盾中。他和靈簫交往的全部過程,也始終是激動和不安寧的。

有一首《昨夜》詩,不能夠確定它是否與靈簫有關,但還是可以說明龔自珍在心智平定時對情愛的一種設想或者說希冀:

種花都是種愁根,沒個花枝又斷魂。

新學甚深微妙法,看花看影不留痕。

“種花”是說結下情緣,但結果總是種下“愁根”。但若是全無情愛,生命之枯澀卻又難以忍受。新近從佛家學會一種“甚深微妙法”

①,隻“看花看影”而不著相,不留痕跡。這是說希望擺脫因為深深陷入情愛而造成的痛苦,在若即若離的狀態下享有情愛的美好和精神愉悅。

①此語出於《無量義經》:“大莊嚴菩薩摩訶薩複白佛言:世尊說是微妙甚深無上大乘《無量義經》,真實甚深,甚深甚深。”

這詩寫得很有禪意。問題是龔自珍能夠保持這種若即若離、虛淡似影的美好心境嗎?在另一首詩裏,龔自珍說到他對靈簫的態度,愛到“甘隸妝台伺眼波”,就是放下一生傲氣,低首侍候心上的女人,這樣的如病如魔,舍之不下。“愁根”不是那麽好斷的,“色”過於濃烈,“即色悟空”即使在道理上想得明白,也依然會染上悲涼的氣息。

龔自珍是突然去世的,傳說是靈簫毒死了他。這個傳說不可靠,但似乎表明在一些人看來,他和靈簫的情愛已經陷入魔障,不可解脫。

在談龔自珍詩時,我們想說到一個問題:就是隨著社會向現代轉變,禪在一部分智者身上,表現得熱烈和不安定。本來,禪讚美生命活力,崇尚自由,同時也追求淡定和超脫,這些因素在古代是並不矛盾的;到了接近現代,由於人的個體意識強化,對自由的要求提高了,對情感的抑製降低了,矛盾就會出現。禪在現代中的矛盾,需要習禪者自己去調適。

確實,禪很古老,又很新鮮。“禪房花木深”,用心玩賞,各人會有自己獨特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