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隨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開。

王維詩歌中涵融禪趣的作品很多,前麵我們提到《鹿柴》

和《辛夷塢》,那兩首詩都是在描寫景物時有意識地寄寓哲理性的象征,用力比較重一些。下麵要說的《終南別業》情況有所不同,這是一首遊覽詩,它所包含的哲理是通過具體的日常生活行為來體現的,顯得更為自然。而且,這也反映了禪宗思想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禪首先不是宗教,不是哲學,而是生活方式、人生態度。我們來讀這首五律: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詩提到他隱居的場所,有時說“輞川別業”,有時說“終南別業”,其實是同一個地方。終南指終南山,它包括長安城南邊很大的一片山區,是一個大地名;輞川位於陝西省藍田縣境內終南山的北麓,是一個小地名。

詩開頭兩句概括了自己的人生興趣和生活方式:從中年開始就喜歡佛學(“道”指佛家之道),晚年就在終南山下過起了隱居生活——其實是半官半隱,王維晚年雖擔任尚書右丞的官職,但不太參與實際政務。這裏有政治經曆的原因:在安史之亂中,叛軍占據長安,王維曾被迫接受“偽職”。唐軍收複長安後,他受到追究,雖因各種緣故得以避免嚴厲的處分,但客觀上他從此就很容易被政敵攻擊,不合適對政治發表強烈的意見。同時又有心理的因素:在經曆仕途風波之後,他愈發感覺到人世的虛幻,因此對佛家的超脫精神有了更親切的體會,而隱居山林便成為最好的生活方式。

隱居生活孤獨而隨意,興致來了便獨自外出漫遊,遇到“勝事”——美景或有趣的事物——也隻有自己知道。“空”本來有徒然的意思,但在這裏,“空自知”並非表現沮喪無奈,而是感歎此中的樂趣無法同奔波於塵世的人分享。其實對合適的對象,王維還是很願意說的,他有一篇《山中與裴迪秀才書》,乃是文學史上必定提及的名作,信中描述輞川冬夜的月色:“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然後想象春天到來時又一番光景:“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最終發出充滿**的邀請:“斯之不遠,儻(或許)能從我遊乎?”隻是,像裴迪那樣被他讚美為“天機清妙”的人本也不多,事後用優美文字來描述景物,與觸景生情時當下的感受,也不是同一回事了。所以終究是“空自知”。

下麵“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記述了一段遊覽的經曆:

沿著山溪迤然而行,不知不覺走到流水的盡頭,像是無路可走了卻也不以為意,便隨意坐下,遙望遠山,看見水汽飄浮,漸漸凝聚為曼妙的雲朵。

這大概是中國古詩中內涵最為豐富、意境最為美妙的佳聯之一。它不僅是紀實,也是人生態度的象征。晉代人阮籍駕著車在外麵走,走到路不通就慟哭而返,因為他由此聯想到人世的艱難。但在王維這首詩裏,走到路的盡頭無路可走,並不是挫折也無所謂困頓,隨遇而安,到處都有佳境。

換一個角度看,這兩句詩又寫出了萬物變化的奇妙。我們用宋代陸遊的名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遊山西村》)做對照。陸遊也是寫景物隨著行蹤而變,寫路到盡頭,別開生麵。但它的思維路徑還是單線的,一種曲折變化的單線。

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則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落筆。

“水窮”和“雲起”好像是沒有關係的事情,但世間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卻每每在看起來沒有關係的地方發生,用單線式的思維不能夠理解它。這比陸遊的名句顯得遠為空靈。

律詩的末聯需要有很好的收結,但王維好像沒有找到收結的方法,他接著寫偶然遇見山林中的一位老者,開心地談笑,忘了回去的時間——其實他已經收結了:隨興漫遊是偶然,水窮雲起是偶然,遇見林叟笑談而忘返也是偶然。一切都沒有事先的設計,沒有預期的目標,無需苦心經營。作為詩來說,也不必特意給它一個深刻的總結。

這首詩從“中歲好道”起頭,它涉及佛理幾乎是明白宣示的。但詩中並無抽象說理的內容,怎樣理解其中的佛理,仍是各人的體會。清代詩評家徐增從“無我”這一觀念來解釋,說:

“行到水窮處,去不得處,我亦便止。倘有雲起,我便坐而看雲起。坐久當還,偶值林叟,便與談論山間水邊之事,相與留連,則不能以定還期矣。於佛法看來,總是無我,行無所事。”

(《說唐詩》)“無我”是佛教的核心觀念之一。依據緣起理論,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沒有獨立的、實在的自體,人是由五蘊(色、受、想、行、識)組成,也沒有一個常一主宰的“自我”(獨立靈魂)存在。“五蘊”解說起來很複雜,簡單地說,正像日常說“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人從肉軀、感覺到心念和對外物的認知,無一不處在變化中,人隻是依緣而不斷生生滅滅的種種要素的集合。

因此,沒有必要用固執的態度來對待生活。徐增以為正是從這種觀念出發,王維詩中所記述的遊覽過程才體現出“行無所事”

(行為沒有目的)的特點。

徐增的理解也不能算錯。但是,應該注意到王維不僅是一名佛教信徒,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而詩人的天性在於對美的敏感。按佛教的本義,萬物無常,無常是苦。而詩人的心靈,卻正因為認識到萬物無常,更能在機緣湊泊的遇合中感受到人生的樂趣,和事物變化的神奇與美妙。在此種境界下人不受外力壓迫也不受牽引,自在自足,飄然如雲。

前麵提及王維致裴迪的信,說到唯有“天機清妙”之人,才能體會隱居山林的樂趣,那麽李白應該屬於這種類型吧。

李白的思想比較混雜,什麽都沾到一點,和道教的關係特別密切,所以當時人把他稱為“謫仙”——從天宮裏被貶謫到凡間的仙人,可以想象他一派飄飄然仙風道骨的樣子。

但這並不妨礙李白同時喜歡佛教。他的號叫“青蓮居士”,這青蓮就是佛教徒所喜歡的具有象征意義的事物。清代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譜》中解釋這個號的由來說:“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缽羅花,清淨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

這大概是不錯的,李白詩歌中也有“心如世上青蓮色”這樣的句子。

李白是不大耐煩的人,他不太喜歡在詩歌裏用細致的手法表現禪理。而在描寫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時,往往呈現出一種無牽掛無羈絆、不執著不粘滯的飄逸的生命姿態,這就體現出禪趣,和王維《終南別業》一類詩精神相通。譬如《山中問答》:

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首詩用問答的方式展開,是為了追求生動活潑的效果,好像可以看見李白在跟什麽人說話的神態。那麽,對“何意棲碧山”的提問,為什麽“笑而不答”呢?這跟王維說“勝事空自知”有相似的意思:這種生活樂趣,不合適用語言來描述,懂的人不用說,不懂的人說了也沒用。

我們再追問一句:不答就不答,“笑”什麽?嘲弄提問的人嗎?這首詩另一版本的題目叫《山中答俗人》,就是把那個假設的提問者當作嘲笑的對象。這個題目大概是後人亂改的,令人感覺淺薄,以這樣的理解看李白的神態,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自得,難免有幾分滑稽。

其實從詩中可以體會到:“笑”是被一個提問所引發的內心愉悅,好像自己對自己在說:你問我為什麽,為什麽呢?不自覺地就笑起來了,所以是“笑而不答心自閑”。而下麵的兩句也不是對提問的回答,而是由提問引起的感想。

“桃花流水窅然去”,展開一幅畫麵,是構成全詩意境的核心。一般說來,中國古詩寫到落花,多有傷春的意味,但這裏完全沒有。鮮豔的桃花飄落水上,流向幽靜深遠的地方。你的目光注視著它,心神追隨著它。此時此刻,自然以一個動作打動了人,成為人的精神向導。

清·石濤·帶月荷鋤歸這種生活樂趣,不合適用語言來描述。懂的人不用說,不懂的人說了也沒用。

花謝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過程的結束,而人們為之傷感,是因為聯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但在大自然的無限生機裏,花落隻是一個變化;在落花隨流水而去的所在,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開。這也和王維描繪雲從山穀中升向天空的圖景相似。

最後歸結到“別有天地非人間”。明了生活的本質,人所獲得的將是一個新的世界。

禪是精神的解脫,從自設的、他設的羈絆與枷鎖中解放心靈。

到了禪裏麵,很多所謂“常識”被瓦解了,於是有更廣闊的空間展現出來。

下麵我們錄一首契此和尚的《插秧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契此和尚是一個帶有傳說色彩的人物。相傳俗姓張,生活於五代後梁,明州(今浙江寧波)人。他是一個遊方僧,常背著一口布袋出遊四方,所以又被叫做“布袋和尚”。他長得頭圓肚大,身子肥胖,好行善事,笑口常開。據說他圓寂時自稱是彌勒佛的化身,以後人們便按照他的模樣塑成了中國式的大肚彌勒佛,這種彌勒佛和印度佛教中原有的形象已經完全不同了。在供奉這位彌勒佛的殿堂上常見如下的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關於契此的傳說和大肚彌勒形象的形成,實際上代表了中國民間對佛教的一種認識或者說期待:人們希望佛是善良的、可愛的、親切的,他又神聖又好笑。為什麽會有大肚彌勒佛?因為佛太莊重,所以就出現個好玩的。有了一尊彌勒佛像,寺廟就減少了幾分莊肅威嚴,而多了幾分歡快的氣氛。觀音菩薩本來是男身,為什麽後來顯示為美妙婦人?因為佛、菩薩都是男人,沒意思。如此佛的世界才豐富多彩。

以契此和尚的名義流傳下來的詩篇不少,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上麵這首《插秧詩》,它的特點是以平凡的農業勞作為比喻,引申出做人的道理,給人以有益的教誨,同時又很好地闡明了禪宗的哲理。佛教徒以通俗語言寓教化之意的詩作很多,但真正要做到言淺意深,把多種元素融合成一片,卻也不容易,《插秧詩》

是比較成功的例子。

開頭“手把青秧插滿田”是簡單的敘述,直來直去,明明白白。接著“低頭便見水中天”是順延著上一句說下來,也是插秧時習見的景象,但已經滲入了象征的意義。民間諺語說:“抬頭三尺有青天”,或者“抬頭三尺有神明”,是告誡人們所作所為要光明正大,不可暗懷歹意。這裏借插秧時雲天映於水麵的景象,把前麵那種說法向更深處推進了一步:不要說抬頭見天,低頭又何嚐不能見天?“天”也罷“神明”也罷,說到底隻是人心向善之意,不能說頭一低、咬咬牙,就什麽也不顧了。如果心裏一片光明,什麽情形下人都是堂堂正正的。

稻秧有時會得病,根發黑變爛,插下去也長不成稻。佛家的說法,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清淨,貪欲充塞,就會胡作非為,造下無窮惡業。“六根清淨方為道(諧音‘稻’)”,用根健康秧才能長成稻的生活常識,比喻六根清淨才能成道的人生道理,十分貼合,也非常巧妙。

如何才能保持六根清淨?要懂得掌握進退,能夠容讓。插秧時人是向後退的,退到頭,一行秧就插完了,成功了。“退步原來是向前”,再一次拿插秧做譬喻,說明人生在世,有時看起來是退,其實是進。相反,事事爭勝,處處用強,反而很容易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常語雲“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是這個道理。

而這首詩始終緊扣插秧農事,層層設譬,步步推進,讓人讚歎大肚子和尚有智慧。

偶爾見到的一則故事說,師父問徒弟:如果你要燒壺開水,生火到一半時發現柴不夠,你該怎麽辦?有的弟子說趕快去找,有的說去借,有的說去買。師父說:為什麽不把壺裏的水倒掉一些呢?世事總不能萬般如意,退一步許多事情就變得容易了。

“退步原來是向前”的總結,還不止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的道理。從禪宗的思想來說,“進”或者“退”其實不過是人根據需要所做的假設,本身就是虛妄的。目標設在東,往西走是“退”;目標反過來呢?那就是“進”了。昨天以為進步了,今天形勢一變,居然是倒退!如果不能圓融地看待世俗的價值和行為常規,就會陷落虛妄的意念中,手舞足蹈,念念有詞,歸根結底,一場虛空。

王維寫“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精妙的句子,契此說“退步原來是向前”,是樸素的格言,但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都是反對偏執,主張隨緣,以一種安靜而活潑的心情對待世間的變化,因此獲得人生的樂趣。